尚九玖站在平衡車上,身體随着輕微的傾斜調整平衡。秋末的風透着一絲料峭的涼意,穿過發絲,拂過皮膚,又帶着幾分冷冽,像是往葡萄酒裡加了冰沙,入喉時刺激着神經,卻又稍縱即逝,化得幹幹淨淨。
他掃了一眼手機上的地址,距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而那晚的片段卻像一部被重新播放的舊電影,在腦海中逐幀回放。他記得自己答應了對方,就因為——他做了一個噩夢。
雨夜,街燈昏黃,空氣裡混着潮濕的泥土味。
“小貓,叫什麼?”何祺然微微側身,将手中的傘向前傾了些許。雨水順着傘檐滾落,濺濕了他的後背,像無數顆細小的石子砸在單薄的T恤上,滲透進布料,浸出一個無形卻清晰的水痕。
尚九玖透過被雨水打濕的發絲,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他。
變聲期前的嗓音像隻未曾展翅的雛鳥,輕輕顫動:“還沒取呢,你取一個?”
“助理。”
那張少年稚嫩的臉上,展露着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成熟。
雨勢漸大,像是不打算停下。
“滾。”
刺眼的燈光劈裂黑暗。
“滾!”
猙獰的面孔撕碎了雨幕。
“别出現在我面前……”
不詳的噩兆盤旋而上,如影随形。
尚九玖猛地回神,握緊平衡車的把手,速度再度加快,與前方駛過的汽車擦肩而過,險些蹭上後視鏡。
仿佛想要赴死。
何祺然原諒了自己,可那又如何?自己眼前的,不是什麼小坎坷,而是一場事故的逝者家屬心中難以消解的仇恨。那種仇恨可以讓人提刀,将他的全家一并斬斷。
他這輩子都邁不過去的。
衣擺間的風緩緩流淌,門前的人影在秋風中伫立未動。尚九玖走近幾步,那人才像是回過神一般,略顯驚訝地睜大了眼:“這!”
随着距離拉近,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是個中國男生,寸頭圓臉,鼻梁上架着一副方形眼鏡。他笑得憨厚,眼眶微微向上彎起,聲音幹脆又帶點腼腆:“Hello——你就是Leo吧?”
尚九玖露出标志性的笑容,漫不經心地回應:“嗯,叫小尚就行。”
對方倒是格外客氣:“我叫關附,英文名Thor。”
“雷神?”
關附微微點頭,笑着解釋:“對,雷神是我的小名,大家都這麼叫。”
“好。”尚九玖爽快道,“你人挺友善啊。”
關附被這突如其來的誇獎弄得有點不好意思,輕輕别過頭:“謝謝……”
尚九玖随意地拖着步子,懶洋洋地跟在關附身後。工作室的布局與車庫頗為相似,簡約卻不失實用,冷調的裝潢仿佛刻意營造出的“理性”,可偏偏又透着一絲虛假,把現實與僞裝交錯得恰到好處。
何祺然顯然已經習慣了隐藏自己,他總是遊走在真假之間,讓人摸不透,也猜不準。
關附一路做着介紹,尚九玖卻一句都沒聽進去,視線四處遊走,試圖第一時間找到何祺然的身影。
十幾分鐘過去,毫無所獲,他索性直接打斷:“何祺然不在?”
關附原本是背了講解稿的,被這麼一問頓時有點手足無措:“老闆,他……他出去了。”
“哦……”尚九玖不喜歡這種空蕩蕩的氛圍,失落地撇了撇嘴,“那其他人呢?”
“他們上學的上學,出差的出差。”關附環顧了一圈,補充道,“這裡是老闆開的工作室美國分部,除了老闆,就我一個中國人。”
尚九玖緩緩點頭,目光掃過四周:“這裡的東西都能随便用?”
“對。”
參觀完工作室,兩人又随意聊了幾句。天色漸漸暗下來,尚九玖想着時間也不早,便起身告辭。可剛走到門口,便撞上了正從外面進來的何祺然。
門被推開,微微晃動,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響。落日的餘晖透過落地窗潑灑進來,在空氣裡遊走、映照、延伸,像是想要占據整片空間。可巧得很,兩人正好站在明暗交界線上,視線相撞的刹那,竟透出幾分莫名的深情。
那晚,何祺然雖然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但尚九玖早上醒來時發生的尴尬事卻始終揮之不去。偏偏此刻的場景又格外應景,讓人忍不住回想。
尚九玖不确定自己是尴尬還是緊張,心跳的頻率已經不受控制。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心髒在胸腔裡撞擊的力度,像一座小型的富士山噴發,熾熱得讓人臉紅耳熱。他張了張嘴,輕輕倒吸一口涼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可那股從身體深處湧起的顫意卻拉着他一步步向情緒的深淵滑去,腳底發麻,仿佛随時會失去重心。
何祺然側身讓路,嗓音平靜得毫無波瀾:“我送你回去。”
他臉上的神色仍是清冷如水,像一面死寂無波的湖,可尚九玖的目光往下一掃,便瞥見他耳後的微紅,連那一抹藏不住的血絲都清晰可見——湖面再平靜,湖底依舊有生命在流動。
“好……”尚九玖下意識點頭,話出口才猛地想起自己還有平衡車,可最終還是沒再提,乖乖應了一聲,“謝謝。”
特斯拉的行駛速度比平時慢了一些,路邊昏黃的燈光不斷向後退去,前方的燈光又接連湧入,在視網膜中連成一條明亮的光帶。
尚九玖盯着車窗外飛速流轉的燈影,心底複雜的情緒翻湧,但最終,好奇還是占了上風。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為什麼要邀請我參加?”
何祺然沒有立刻回答,隻是轉動方向盤,特斯拉駛進一條無名的小街。這裡夜晚人迹罕至,少了白天的喧嚣,多了幾分冷寂。他緩緩停下車,目光落在前方的建築上,神色淡淡的,看得出來,他并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