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拍打在臉上,情緒的迷惘随着水珠順着尚九玖的臉頰滑落,砸在瓷磚地面上。水與地磚碰撞的瞬間無聲,卻仿佛生出無形的根須,鑽進他心底的裂縫,将那些被污染的情緒牢牢封鎖在原地,紮根生長。
他記不清這已經是第幾次洗臉了。他過不去“飛機事故”那道坎,就像浪浪山的小妖怪永遠也翻不過命運這座山頭。
踉跄着走出洗手間的他,仿佛跋涉千裡的旅人,再次推門走進錄音棚。可一擡頭,那些密密麻麻、字字句句如利刃般的文字就撲面而來,将他埋藏在心底的防線撕開,像斬不斷的繩索緊緊勒住他的心髒。
“你們家的公司制造了這場災難。”
“你們全家就該下地獄。”
“孽種。”
……
每一句都像磐石砸進他胸口,把他壓得透不過氣。
“我——”尚九玖推開錄音棚的門,聲音虛浮得像是站在風口邊。
何祺然伸手拽住他手腕,掌心殘留的溫度,卻終究沒能驅散他周身那片濃重的陰雲。
“拖延時間,不代表你可以逃避現實。”何祺然頓了頓,眼底藏不住擔憂,“試着去面對它。”
尚九玖轉身,甩開他的手,嗓音低沉又無力:“我能違約嗎?這段劇情我配不了……”
“我太差了……”
尚九玖極少在外人面前貶低自己。話音未落,何祺然便咬牙不再避讓。他知道,必須逼尚九玖踏上那座搖晃的獨木橋。
“可飛機事故根本不是你的錯,黑匣子裡的對話都公布了。”
“是飛行員的問題,我知道!”尚九玖咬牙喘息,壓着胸腔裡翻湧的怒火,“可外人會怎麼想?他們不會在意真相,最後還是罵到我頭上!”
“我這麼多年做公益,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已經找不到小時候那種幫助别人的心态了……我隻是想幫自己洗白!”他的拳頭緊握垂在身側,指節泛白,“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可每次一被扯出來,網絡暴力又一次把我壓得死死的……是不是我真的該去違法犯罪?是不是我那該死的夢想,根本不該存在?”
“我他媽憑什麼給那些根本不懂是非、隻會跟風的狗們配他們屏幕前的消遣?他們根本不配看!老子——”
“尚九玖。”何祺然冷聲打斷他,語氣中第一次帶了真正的狠意,“那你就不配戴上笙爺爺給你的徽章,更不配勸我活着。你自己現在這樣,像個廢物一樣苟且偷生,還拿什麼去救别人?”
空氣仿佛在那一瞬間被抽幹。
“何祺然,你要慶幸老子不家暴。”尚九玖冷笑一聲,甩門離開。
車裡,他把空調調到最低,想用刺骨的寒冷驅趕内心的混亂。
“尚九玖。那你根本不配戴上笙爺爺給你的徽章,你也不配勸我活着!你自己就像個廢物一樣在世間苟且偷生!”
那句話像根鋼筋混凝土鑄成的尖刀,何祺然就像那個親手把刀刺進去的冷血殺手。
分手吧。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倏然閃現,卻被理智狠狠壓了下去。
他轉頭望向來時的方向——何祺然沒有追出來。
一層沉灰似的失落覆在心頭,混着引擎的轟鳴聲翻滾。尚九玖踩下油門,身後隻留下一陣汽油味,以及再也無法追上的情緒殘響。
年前,尚九玖在成都出差,恰好和牧沐參與了同一部廣播劇的配音。返程前天的晚上,兩人一起在酒店吃宵夜,牧沐随口提起何祺然的近況,原以為會像往常一樣得到幾句帶着笑意的回應,沒想到尚九玖卻隻丢下一句:
“别提他。”
“你們不會分手了吧?”牧沐雙手“啪”地拍在桌上,整個人撐着上半身探過來,“為啥啊!”
尚九玖低頭刷着手機,眼神浮在短視頻的界面上,語氣卻冷得毫無起伏:“沒分,冷戰中。”
“為啥啊!”牧沐又重複了一遍,重點不變,語氣更急。
“他非要我演飛機事故的情節。”尚九玖垂下眼,眼神一下子失了光,“我去睡覺了,明早還要趕飛機。”
牧沐皺了下眉,看着他起身走向房間,忽然想到什麼,脫口而出:“他的電影男主角……不會真讓你來配音吧?”
尚九玖腳步一頓,回頭,眉頭微蹙:“什麼意思?”
牧沐稍作回憶,才慢悠悠地開口:“兩年前他和我說,他想拍一部電影,也想用這部片子幫你走出陰影。我以為他開玩笑的。”
他說着,歎了口氣,又接着補充:“他對你是真的上心。為籌這個項目,好幾次累到進醫院,最後落下耳鳴的後遺症……還有你剛回國那陣子被網暴,他好像為了壓熱搜,親自給他爸下跪求情降熱搜。”
牧沐的語氣放緩,帶了點藏不住的遺憾和不解:“唉,總之,認識他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他為别人付出這麼多。”
那些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尚九玖記憶深處早就塵封的抽屜。一幕幕曾經忽略的細節像潮水一樣細密卻決絕地浮上水面。他一直以為,認識怎麼久,自己早已是那個看穿何祺然的人,可現在才知道,對方的愛藏得太深,也愛得太狠。
“行李讓經紀人幫我運回上海。”他忽然轉身,開門直奔電梯口。
“喂,大晚上你要回上海?”牧沐在後頭喊,對方隻在拐彎處留下一道殘影,“完了,又瘋了一個。”
尚九玖額前冒着汗,衣領也被熱意浸濕。他瘋狂地按着電梯按鈕,指尖發紅,電話總算在嘟聲後被接起。
“小鐘,幫我查一下,最近一班飛上海的航班什麼時候?我今晚要趕回去。”
電話那頭的鐘義言是他同公司的,平時也接些别的活兒。沒多問,很快就答應:“三個小時後有一班,我給你定?”
“好,先别告訴我楠姐。”尚九玖喘了一口氣,語氣緩了些,“改天請你吃飯。”
淩晨三點四十,浦東機場的出口冷得像凍住的情緒。尚九玖戴着口罩,身上的風衣還帶着川地的潮氣。他一刻也沒停,出了航站樓就打車往何祺然家趕。
天還沒亮,城市像是被靜音處理了,隻剩下車窗外模糊的路燈光線,一盞盞劃過他疲憊的臉。車一停,他就拉開車門,一句話沒留地沖上樓。
他沒有鑰匙,但他記得何祺然家的密碼——他們相識那天的數字組合。他當時嫌麻煩懶得記,沒想到如今冷戰期卻在門前怔了好幾秒,直到手指在鍵盤上緩慢按下那六位數。
門鎖“咔哒”一聲開了,屋裡黑着,隻有客廳的氛圍燈被調成了昏黃,那是何祺然的習慣——怕他晚歸看不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