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萊看見皇妃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或許是個未能成型的微笑。
氤氲的溫泉霧氣中,皇妃的肩膀浮在水面像兩片将融的薄冰。
“我那日昏迷時,聽見您說了句話。”姜萊的指尖劃過水面,波紋蕩到皇妃鎖骨處那道未愈的掐痕。
皇妃突然嗆水般咳嗽起來。
“我...泡得太久了,有些頭暈。”她逃離水池的姿态像被追獵的母鹿,濕發貼在脊背上顯出嶙峋的輪廓。
“你在泡會吧,菊良。”
姜萊望着皇妃倉皇離去的背影,溫泉水珠從發梢滴落,在青石地上洇開深色的痕迹,像是無聲的淚。
她緩歎出一口氣,從裹身的布巾裡取出那枚龍姑給的口哨。猶豫片刻,将哨子抵在唇邊,輕輕一吹——
沒有聲音。
隻有一縷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的氣流從唇邊掠過,像是被掐滅的歎息。
姜萊皺了皺眉,指腹摩挲過哨身上那些凹凸的紋路。
但龍姑絕不會給她一個無用的東西。
從那之後她每日都來,這是皇居最偏遠的角落,她将鐵哨抵在唇間,日複一日地吹。無論清晨霧氣缭繞時,或是深夜月光如霜時。
在皇居的日子像被雨水泡爛的絹帛,緩慢地褪色、朽壞。
偶爾,天皇的召見會突然撕裂這潭死水。每當侍從踏着碎步前來傳喚時,皇妃的手指便會猛地攥緊姜萊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皮肉裡。
她總是這樣牽着姜萊穿過長長的回廊,腳步越來越慢,仿佛每一步都在與某種無形的恐懼拔河。
到了天皇所在的宮閣前,皇妃會突然停下。手顫抖得厲害,掌心沁出冰涼的汗,卻遲遲不肯松開。
有好幾次,姜萊甚至能聽見她喉嚨裡壓抑的、幼獸般的嗚咽。
“……别進去。”有一次,皇妃突然嘶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可下一秒,她又像被自己的話吓到一般,猛地松開手,轉身逃開。衣角掠過朱漆廊柱,像一抹被風吹散的魂。
宮閣内,天皇正在用膳。
猩紅的肉排橫陳在鎏金餐盤上,血水沿着盤沿緩緩彙聚,滴落。
天皇的刀尖刺入半生的肉裡,汁液滲出,他卻并不急着送入口中,隻是用那雙愈發清明的眼珠盯着姜萊,嘴角噙着一絲古怪的笑意。
“坐。”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姜萊沉默地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她既不看他,也不看那盤血肉模糊的食物,隻是将目光固定在遠處一扇雕花窗上,窗外有株将死的櫻樹,枯枝嶙峋地刺向天空。
天皇咀嚼的聲音黏膩,偶爾夾雜着軟骨碎裂的脆響。他故意放慢動作,刀叉刮過瓷盤的聲響像某種酷刑。
“怎麼,不合胃口?”他突然開口,一塊帶血的肉渣粘在他的嘴角。
姜萊依舊不語。
僵持許久,男人終于厭倦了這場沉默的遊戲。他擺擺手,侍從立刻上前,躬身示意姜萊離開。
當她踏出宮門時,偶爾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冷笑,混合着酒杯重重砸在案幾上的悶響。
而廊檐下,皇妃總會蜷縮在陰影裡等她,像一隻被雨水打濕的雀鳥。
姜萊會上前握住那雙顫抖冰涼的手,牽住那似乎即将潰散的魂魄。
“我沒事。”她低聲說,拇指輕輕摩挲過皇妃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皇妃不答,隻是任由她牽着,腳步虛浮地跟着走。長長的回廊在她們身後投下交錯的暗影,像無數雙窺視的眼睛。
寝宮内,熏香的氣息濃得令人窒息。
“睡吧。”她扶着皇妃躺下,靈氣從指間溢出,輕拂過她緊蹙的眉心。
當元帥親自踏上孤島時,靴底碾碎了枯枝。
月光下,一道劃痕撕裂樹叢,蜿蜒通向深處的宅院。他按住佩刀的手微微發顫,不是恐懼,而是獵手終于發現蹤迹的亢奮。
院中躺着個蛇鱗覆體的男人,鱗片在月色中泛着青黑光澤,随呼吸翕動,仿佛底下還蟄伏着另一具軀體。
元帥停在十步之外,軍披風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
“兒啊。他低喚,聲音裡帶着奇異的餍足,“你總算能為我發揮作用了啊。”
當夜,戰船運來的鐵壁圍住整座島嶼,鉚釘入土的悶響驚飛群鳥。銅牆在黎明前合攏,将宅院鑄成一座鐵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