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衆人聞言又是一滞,謝顔忍不住傾身出聲道:“公主這番話,難道是在說眼下去論證郡主是否聞出了葉象花的氣味,比找出投毒之人更重要?”
晏靈不慌不忙道:“投毒之人在調查之後一定會水落石出,可是郡主姐姐到底為何隐瞞,恐怕隻有郡主本人才知道了。”
她将目光轉向裴旖,神色懇切,眼中甚至還隐隐盈出了淚,“母妃惦念郡主姐姐抄經辛苦,好心準備了這道湯,姐姐縱使再不喜歡,皇弟是無辜的。醫者父母心,姐姐也曾身為醫者,為何不見慈悲心懷?莫非是姐姐從一開始就懷疑這葉象花是母妃一手安排的,要當衆使你難堪,所以才會在皇弟喝下去的時候冷眼旁觀?”
這一番說辭邏輯通順,又情真意切,加之長公主一向張狂跋扈随心所欲,與麗妃不睦已久,因此席間不少人被晏靈說動,投來或懷疑或鄙夷的目光,竊竊議論道:“怪不得方才郡主要将那道湯轉贈給公主。”
“葉象花可以入藥,熟悉藥理的人不可能聞不出來。”
“可憐小皇子還那麼小,就要遭受這種罪過……”
裴旖看着晏靈的臉,無聲冷笑,好一個倒打一耙。倘若她是旁觀者,都恐怕也要被對方給迷惑和說服了。
母女倆一唱一和,麗妃裝模作樣淡淡斥責:“靈兒,不得對郡主無禮。”
她揚了揚下巴,作出一副寬宏大度的姿态,“本宮也沒想到一番好心會弄巧成拙,如此收場。既然軒兒并無大礙,本宮也不想再過分追究今日之事,人人都有一念之惡,但願本宮今日的寬恕能讓此人自覺真心悔過,如此,也算是為軒兒積福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恭維着:“娘娘仁心,我等敬佩不已。”
“娘娘如此福澤,小皇子定會安然無恙。”
“娘娘——”
“娘娘所言極是。”
裴旖冷淡打斷,“但倘若臣女今日并非冷眼旁觀,而是真的沒有聞出異樣來,那今日投毒之人能否當場查明,還臣女清白?”
麗妃神态輕慢道:“本宮方才已經說過了,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郡主自己問心無愧便好,旁人又如何能污了郡主的清白?”
裴旖心知她們是鐵了心要将她與投毒之人混為一談,因為她們笃定了她無法自證聞不見味道。
她微微漾開唇,淡聲道:“昨夜臣女感染風寒,今晨請了太醫到宮中診治,想來太醫院還留有記檔。因而方才臣女沒能察覺到這道羹中被人加了旁的東西,并非冷眼旁觀,而是有心無力。”
晏靈聽言面色驟然一崩,裴旖靜靜環顧着在座衆人,揚聲繼續道:“再者,臣女一己之身自是對人言無所畏懼,可若是大昱的儲妃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扣上冷血歹毒殘害皇子的嫌疑,豈非是影響皇家聲譽?因此為了皇家顔面考慮,還請娘娘當衆徹查了結今日之事,為臣女正名。”
麗妃的臉色沉得發青。
平日裡她見對方縮在長公主身旁悶聲不響,以為是個好拿捏的,沒想到竟如此難纏,回到京城沒幾個月,竟然還學會拿儲妃的名頭來做文章了,若是由着她嫁進東宮和淑貴妃聯起手來,那往後這後宮中還能有甯日?
晏靈緊張望向自己的母妃,希望她能想出什麼法子來壓制對方。她忐忑又焦灼地等了半晌,麗妃終于沉聲開口道:“方才是靈兒誤會郡主了,當向郡主賠罪。”
晏靈一愣,衆目睽睽之下,臉色難堪得一陣紅一陣白,片刻後,低頭硬着頭皮道:“今日之事涉及皇弟,靈兒關心則亂,方才多有失言,還望郡主姐姐莫要怪罪。”
謝顔仰臉看着裴旖,滿眼閃着小星星,既覺得十分痛快,又恍惚覺得眼前的人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她一時也說不清裴旖到底是哪裡變了,但轉念又一想,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兔子被逼急了還咬人呢,今日她被麗妃母女如此針對,咬她們一口怎麼了?
裴旖淡漠回應:“公主也是心系胞弟,出此誤會,不必自責。今日之事歸根結底出在投毒之人,現下隻要将這個人找出來,所有誤會自會迎刃而解。”
“此事已經水落石出,不必再查下去了。”
人群之中突然響起一道沉穩女聲,衆人循聲望過去,說話之人正是從始至終未曾開口的淑貴妃。
麗妃雖然憑借着恩寵嚣張一時,但在這後宮中,淑貴妃位同皇後,又是太子的養母,顯然更受尊敬。
她的貼身婢女素雲捧着一隻木匣走上前,開口靜述道:“宮中種植葉象花的地方隻有清韻園一處,奴婢方才奉貴妃之命到清韻園查看,并在那葉象花叢中發現了一截布條,想來是投毒之人在采摘時不小心被勾住了衣物,未曾發覺。現此證物就在匣中,如何處置,還請貴妃娘娘定奪。”
事情接連發生反轉,亭内衆人臉色各異,有人靜靜置身事外旁觀,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有人驚恐得身體都顫抖起來,而在這其中,當數麗妃母女二人的表情最為精彩和難看。
淑貴妃的面容罕見沉肅:“今日之事是沖着郡主而來,此人便交由郡主處置。”
素雲應了聲是,捧着木匣快步走至裴旖身旁。
衆人視線齊聚,亭子内一時寂靜得能聽得見風聲。裴旖靜默片瞬,擡手放在了木匣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緊張凝定在她的指尖,隻要她稍微用力掀開蓋子,那投毒之人便會被公之于衆,可就在衆人引頸以待望眼欲穿之際,她卻意外收回了手。
沒有人料到她會在最後一刻選擇放棄追究,謝顔一臉的詫異不解,晏然也相當不可理喻,就連麗妃都皺緊了眉,以為她又要搞出什麼名堂。
“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原應是阖宮歡慶的吉日,卻被有心之人利用,誤傷了皇子,污蔑了本郡主,實在罪不可恕。”
裴旖的聲音平靜,卻擲地有聲,“但今日衆世家夫人與小姐相聚于此,本郡主也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緊逼不舍,令人顔面盡失。因而今日之事到此為止,若再有下一次,本郡主定不會再饒恕生事之人。”
衆人皆被她身上不符年齡的氣場鎮住,一時之間無人作聲。淑貴妃清了清嗓子,肅聲開腔道:“郡主心慈,深谙大體,願給此人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但今日小皇子誤食湯羹,險些釀成大禍,因而此人的罪責可免,懲罰難卸。”
她環顧四周,神色威嚴道,“本宮限此人在三個月内将《法華經》抄寫百遍,親奉于慈恩寺,以示虔誠悔過,且半年之内不得再涉足宮宴,留在府中靜心反思,直至痛改前非!”
這場鬧劇至此終于告一段落。
宴席提前結束,女眷們各自結伴在花園裡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