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慶的篝火晝夜未休,可那與趙頌璟無關。怎麼辦呢,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蠢笨,隐隐察覺自己并不被歡迎。她想縮回無人問津的角落,可是那座皇宮已經坍塌了,她喂養的小貓也不知去向。她面對這個浩渺的世界如此無能為力,隻能無聲地哭泣。
姬恒一直守在趙頌璟身邊,正如十年來,那個隐藏在黑袍下的女人追随在他馬後。但顔則面對姬恒的難題總有計策,而姬恒面對趙頌璟的哭泣束手無策。
他是第一位敢與鬼界抗衡的皇帝,他手握掩月刀,一個接一個殺閻王,殺盡他心中的不平事。可是趙頌璟如此脆弱,他稍稍用力便會捏碎她新生的骨節。他像一隻巨鲸,面對偶然降落的蝴蝶,無論是扇動魚鳍,還是噴潮海水,都無法逗她開心,隻會掀起海浪将她驚擾。
姬恒不懂如何愛一個人。在娜魯的心頭排序中,臣民第一、草原第二、奔騰的烈馬第三……她心頭所挂太多太多,愛從未置前。
姬恒父皇愛娜魯嗎?愛吧,娜魯很偶爾到一次西胤,父皇日日纏着娜魯,情到濃時甚至許諾将西胤奉上。他纏綿病榻,苦苦不肯離去,也是想等娜魯見他一面。即便最終娜魯沒有趕到,父皇也沒有怨怼。他隻是撫摸姬恒的眉頭,說不世出的人皇像極了母親,甚好甚好。
可是父皇其實也不懂如何愛娜魯。他隻是想将草原上的鷹,養在他一個人的禦花園裡。
該如何将趙頌璟留在自己身邊?姬恒不知。他想他是留不住她的,她來去自由,短暫的停駐不過是因他們彼此可以利用。
姬恒沉默地坐在趙頌璟身邊,直到趙頌璟身體顫抖,陷入昏厥。他将趙頌璟合在掌心裡,大步回去找原辭。
***
醫仙已經結束了治療,原辭在卧榻上閉目獨坐,等着趙頌璟回來。
姬恒掀簾走入,一言不發,隻将趙頌璟遞給原辭。
原辭知道怎麼幫她。他輕柔地撫摸趙頌璟的後背,讓她将蜷縮起的身體展開,他喂她吃已經切成芝麻大小的藥丸,幫她緩過氣。他将趙頌璟放進柔軟的吊床裡,讓她安靜地睡下。
他做完這些,姬恒還沒走。原辭比了個手勢,意思趙頌璟睡着了,可以小聲說話。
姬恒清了一下喉頭,才準備好開口。他說十年前,趙頌璟在北稷皇宮裡殺了九頭蛇鬼,以及另一個女人。
趙頌璟的變化令姬恒琢磨不透,她一劍揮來,姬恒甚至并未做好防禦,以至于隻能用右臂的護甲格擋。而那柄詭異的劍比姬恒預料得更鋒利,瞬間切開鐵臂,切進姬恒的血肉中。
姬恒在一瞬間感受到灼燒從傷口處向全身蔓延,仿佛岩漿倒灌進他的血管中,燒盡血液,迫近心髒。他提膝擊腹,将蠻橫趙頌璟擊退。這個女人比九頭蛇鬼更令人忌憚,盲目進攻隻是無謂犧牲。他下令全軍從宮殿中撤出,将趕來支援的姬煦也留在門外。
殿内黑紅的血色交織,屍橫遍地。趙頌璟提劍走向姬恒,她像隻鬼魅,漆黑的眼睛盯死了獵物。姬恒并無十分把握勝過她,但倘若被她出去,西胤将在這場快攻裡損失慘重。而且,姬恒莫名生出争勝的欲望。他身居高位,卻對權力并無渴望,他做這一切不過是遵循過去的承諾。這是他的優勢,也是劣勢。
他握緊長刀,沉身率先揮出一記,刀身似暗月破空,刀風刺耳,殿中珠簾搖亂。趙頌璟舔舐幹裂的嘴唇,興奮地舉劍直面威勢。
他們仿佛搶奪領地的年輕雄獅,互不肯讓,後退一步都是莫大的恥辱。一刀一劍招招緻命,恨不能取對方頭顱,連骨頭都斬碎。他們的打鬥将繁華大殿整個毀壞,雕龍畫鳳的金柱搖搖欲墜。
最後一擊,他們拼上性命,生怕給對方留下一絲生機。可是另一個女人徒然出現,她身着嫁衣,好似奔向明日一般撲在趙頌璟身上。生命盛放短如朝露,她凋零在血與劍中。
姬恒收住了長刀,而趙頌璟沒有。她的劍穿透了那個女人的心髒。
***
“那是申笙……”原辭喃喃道。他難以想象趙頌璟恢複意識時,發覺自己殺了申笙,該有多痛苦。他恨自己那時不在北稷。
姬恒說:“趙頌璟殺了申笙後,眼神又開始變化,像是變成了……”一個彷徨無助的小姑娘。姬恒一瞬間後悔自己和她較什麼勁。他很難描述那時的心境,便略過道:“趙頌璟昏迷了三天,三天後她蘇醒,好像忘記了皇宮裡那回事。她隻問我,是否想要成為人皇。”
原辭伸出指尖,碰了碰趙頌璟熟睡的臉。他道:“看來鬼王便是在那時候拿走了頌璟的感情,隻留下理智。”
“杭毓用鬼谏殺死的,是趙頌璟的理智?”
“可以這樣說。”
姬恒思忖道:“鬼王拿走了感情,恐怕還留下了‘鬼王的意志’。”
原辭擡起眼,看了看姬恒,道:“你比我想象中的,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