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留下,他們懷疑是假的。
琴送走,更坐實了琴是仿品,欲蓋彌彰。
幸好,樊成雲善解人意,提出了建議。
“這樣吧。為了我和貝盧之間的友誼,我還是要請餘館長協調一下專業檢測儀器,鑒定鑒定這張烏木琴的年份。”
“你放心,我們最好瞞着貝盧做這件事,不要告訴他。我可憐的老朋友,一定也是被人蒙蔽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收藏了十四年的摯友古琴,隻是一張仿制品,肯定會悲痛欲絕。這對他身體可不太好。”
哈裡森.貝盧九十六高齡,受不住這樣的大悲大恸。
斯坦福就算要說什麼,考慮到自己雇主的身體狀況,也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同意了樊成雲的建議。
樊成雲善良體貼,卻無人贊美。
他們都被眼前的假琴震得心存疑慮,恨不得馬上把琴從頭到尾拆了檢測,看看它到底是哪個年份的假貨!
鐘應沉默的提起自己的琴箱,不再看那張假琴一眼。
師徒兩人并肩走出會議室,沒有任何人挽留阻攔。
他們走出沒多遠,就聽到身後的呼喚。
“樊大師!鐘先生!”
周俊彤追了上來,比任何時候都要焦急。
“我、我會盡快聯系我的老師,而且在結束展覽之後,回一趟貝盧博物館。那張琴、那張琴……”
她聲音急切,甚至打結,神情比她聽到鐘應诋毀貝盧更加震驚詫異。
“我一定會再次确認它的修複記錄。但是……”
鐘應見她猶猶豫豫,仍是耐心的等待她的提問。
終于,尊敬貝盧的年輕修複師,謹慎的問道:“鐘先生,你之前說貝盧先生趁人之危,偷走了十弦琴,還編造了他和沈聆的友誼故事……那個故事,真是假的嗎?”
這個問題仿佛觸及了她多年的信仰。
她詢問時甚至不敢聲音太大,免得驚擾了上空盤旋的幽魂。
鐘應一向堅定,這時候卻不忍心給一個簡單的回答。
因為她眼眶泛紅,似乎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就會難過得哭出聲來。
“沈先生已經去世很多年了,貝盧編的故事真真假假又有什麼意義,關鍵在于——”
鐘應平靜說道,“這琴不是真的。”
周俊彤呆愣的站在原地,鐘應提着琴箱和樊成雲快步走出博物館。
他們坐上等候已久的車輛,門剛關,就聽到樊成雲低沉的叮囑司機,“回樊林,我們得再查查沈先生的日記書信,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一轉頭,他盯着鐘應算起賬來,“你把日記的事情,告訴了貝盧的文物修複師?”
“師父,那個周俊彤真的相信貝盧編造的故事,也确實喜歡文物。”
鐘應言辭懇切,“我不希望這樣的好人,一直尊敬一個可恥的小偷。而且……她知道這琴是假的以後,看起來好像很傷心。”
樊成雲猶豫許久,最終沒有批評鐘應的冒失。
他閉上眼依靠在車座上,無比疲憊。
“何止是她。”
樊成雲聲音宛如喟歎,“多少人都為了這琴傷心至死,難以瞑目。”
車輛在喧嚣城市裡穿行,遠離了市中心的繁華,漸漸開往僻靜處,最後停在一片寬敞院落前。大門懸挂着複古牌匾,寫着“樊林”二字。
鐘應跟随樊成雲,徑直走進了樊林北側的琴館。
充沛的陽光随着他們照入内堂,裡面整齊擺放着無數樂器。
古琴、琵琶、二胡、編鐘、十三弦築,皆是琴館原主林望歸,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所制的作品。
琴館正中央的位置,擺放着簡單供桌。
一張鑲框的彩色遺像挂在牆上。
樊成雲走進去,點燃一柱清香,端正的插在香爐裡。
“望歸,雅韻還是沒能回來,你得再等等。”
可惜,彩色遺像上的故人,已經無法笑着回答他。
鐘應沉默的放下琴箱,取出樸素的秋思,放回原來的位置,與室内端正擺放的另外四張琴并成一列。
接着,他轉身走到投影儀前,打開了保存的日記掃描件。
泛黃紙頁上,沈聆遒勁有力的字迹清晰——
“雅韻自唐之後,革絲腐朽,我心痛極。幸得緻遠尋得良才,修複如初。鼓琴如木魚空靈,佳音回蕩,如撞木鐘,兩弦共鳴,合為一音。五音十二律盡在指尖,我甚歡喜!”
沈聆生前日記,談起雅韻盡是喜意。
哪怕隔着幾十年時光,鐘應重新讀它,都會覺得琴聲陣陣,未曾斷絕。
再翻幾頁,沈聆又道:
“戰争将息,碼頭有了前往意國的郵輪,也不知我托人送去大使館的書信,是否順利到達。我倒不擔心他們帶走的瓷器、畫卷,隻擔心雅韻嬌氣脆弱,望它在遙遙途中未受折損,好叫我少些痛心。”
鐘應沉默的翻看沈聆的字句。
沈先生被捕入獄,十五天後回到遺音雅社,已經變了天。
十弦琴雅韻連同社内貴重物品盡數遺失,隻有留守雅社的朋友告訴他——
為了防止日軍搶奪、損壞樂器,他們将樂器和古董文物轉移到了租界,請日軍不敢得罪的外國友人代為保管。
然而外國人連夜撤走,全然沒有當初友善相助的模樣,急得遺音雅社的社友顧不得等沈先生出獄商量,立刻留下書信簡略說了說情況,遠行去追那些背信之徒。
鐘應依靠沈聆的日記,拼湊出了當時慌亂的景象,卻沒法知道其他樂器到底被哪些人帶走。
唯獨十弦雅韻的去向清楚,就在一對姓氏為“貝盧”的意大利商人手中。
沈先生一直謀劃着前往意大利。
他寫過不少書信托人送去那個遙遠的歐洲國家,隻為得到一星半點兒貝盧父子的消息。
那時,沈先生甚至不知道“貝盧”是誰。
但他無比确信,琴與琴師的終生緣分,不會因為山高水遠消失。
隻要他去到遙遠異國,那琴,便離家不遠了。
可惜……
可惜。
鐘應長歎一聲,不再繼續往下翻看。
因為,掃描件的後面,隻剩下沈聆最後一篇日記。
裡面的字字句句,溢滿了書寫者的一腔希冀。
直至他含恨而終,也沒能乘上前往意大利的郵輪,更沒能等到來自意大利的回答。
十弦雅韻仿佛随着他的早逝,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迄今十四年前,才在意大利貝盧博物館重現蹤迹。
鐘應問道:“師父,我們能不能請大使館聯系意大利政府,告訴他們這是假琴?”
“我們得先找到雅韻在哪兒,聯系他們才有用。”
樊成雲為了這琴奔走十四年,當它第一次出現在意大利,就與政府打交道,自然清楚裡面的關鍵。
琴,是1942年流失的。
文物公約是1995年簽訂的。
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則,想要回流失文物,令他們隻能指望收藏者的良心。
隻可惜,哈裡森.貝盧的良心不在這十弦琴上。
樊成雲盯着林望歸的遺像沉思許久,他忽然叮囑道:“小應,你過幾天單獨去一趟意大利音樂劇院。”
“既然雅韻就在貝盧手上,我有一個辦法,希望能把它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