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盧莊園的客房,兩室一廳,寬敞華麗,内置洗手間、浴池,兼具中世紀的奢華體驗和現代社會的舒适享受。
當然,如果門外沒有保镖看守,能夠自由出入,那就更好了。
“說實話,我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厲勁秋坐在客廳沙發上,雙手環抱,提出問題。
幾分鐘前,他還等着貝盧和他商量《金色鐘聲》的事情,幾分鐘後,他怎麼就被關了起來?還跟鐘應關在一起?
鐘應站在落地窗邊,遠眺貝盧莊園的綠樹青水。
“因為我撒謊騙貝盧,說我是二十八歲的斫琴師,想從他手上騙點東西。”
這又撒謊、又欺騙,厲勁秋聽完更無法理解了。
“那我不應該是揭穿你真面目的大功臣嗎?他為什麼連我一起關了?!”
作曲家的抗議,使鐘應低落的情緒稍稍好轉了一些。
他勾起嘴角,語氣戲谑的說道:“也許貝盧的疑心病太重,覺得神秘的中國人會什麼不得了的魔法。把你留在外面不安全,早晚會被我隔空蠱惑,像多梅尼克一樣上當受騙。”
“所以,還不如把你也關了,更安全。”
厲勁秋皺着眉,覺得這話好像很對,又好像不對。
鐘應确實有蠱惑人心的能力。
他那雙手指隻要撥弄琴弦,厲勁秋就覺得騙騙貝盧根本不算什麼事兒,仔細計算一下,說不定還是聽琴的貝盧賺了。
邏輯通順的厲勁秋,因為失去手機産生的焦躁,稍稍淡了一些。
他上下打量鐘應,才發現今天的十八歲年輕人,穿得異常成熟,連劉海都變得古闆老氣。
厲勁秋好奇問道:“你想騙他什麼東西?”
“十弦琴。”計劃失敗的鐘應,不介意閑聊,“就是那張貝盧說送給我師父的唐代古琴。”
厲勁秋想起來了。
周俊彤哭得泣不成聲,确實說過什麼唐代十弦琴的事情。
記性不好的作曲家,找回了當時漫不經心的信息碎片,他伸手撐着沙發,姿勢懶散的理順思緒,總算抓住了問題關鍵。
“貝盧都送給你師父了,你還騙什麼騙?”
“因為他送的是假琴。”鐘應長歎一聲,“我剛才就要拿走真的了。”
他沒有一句抱怨,厲勁秋卻充滿了負罪感。
仿佛“就要拿走真的了”等同于“都怪你多嘴多舌導緻沒能成功”。
沒有手機的厲勁秋,痛苦的靠在沙發裡,心中充滿抗拒和掙紮。
從理性來講,鐘應承認自己要拿走别人的東西,幹的是壞事,他揭穿對方是為貝盧除害。
從感性來講……他還真的有點兒愧疚。
不就是一張琴?貝盧反正都同意送給樊大師了,送張假的算什麼朋友,就該送真貨。
既然如此,鐘應作為樊大師唯一徒弟,過來幫忙拿琴也是合情合理。
厲勁秋突然就說服了自己。
他視線掃過鐘應,那位年輕人始終站在窗邊,盯着庭院湖泊裡樹葉飄零,百無聊賴。
果然,沒有手機,大家一樣的難熬。
于是,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敲了敲緊閉的大門内側。
“喂,如果貝盧先生不希望生日音樂會出任何問題的話,最好把我放出去。”
很快,那邊的保镖給了回複。
“多梅尼克先生說,《金色鐘聲》排練非常完美,即使您不在,生日音樂會也會順利舉辦。”
厲勁秋微眯着眼睛,意識到狡猾的鋼琴家,已經趁機把他給抛棄了。
他揚聲追問:“那鐘應呢,他可是獨奏樂器的演奏者!生日音樂會沒他可不行。”
保镖回答得更果斷了,“多梅尼克先生說,鐘應是天才,不需要彩排,直接上台表演就可以。當然,如果他還願意表演的話。”
好家夥,一次賣倆!
聽這意思,多梅尼克不僅抛棄作曲人,還抛棄協奏曲主角,說不定還會冠冕堂皇的把協奏曲改成鋼琴協奏或者奏鳴曲,滿足自己胡亂改曲、鋼琴喧賓奪主的嗜好。
厲勁秋一想到自己的古琴協奏曲可能會變成鋼琴奏鳴曲,頓時覺得多梅尼克喪盡天良、其心可誅。
就憑他在會客廳誇張的演技、刻意的呼喚,厲勁秋都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這老家夥,肯定仗着自己和貝盧四十年情誼,反複強調自己毫不知情,純屬無辜,也是被十八歲的鐘應騙了!
他微眯視線,為自己的《金色鐘聲》輾轉反側、坐立不安,終于放過保镖,徑直走到窗邊找鐘應求證。
“你和多梅尼克一起騙的貝盧,對不對?”
厲勁秋非常肯定,“也隻有多梅尼克這個狡猾的家夥,能夠騙過貝盧還全身而退,還連累我被關起來。”
他語氣裡滿懷失去手機的痛苦,還有對多梅尼克的譴責。
“這太不公平了!”
鐘應轉眼看他,覺得厲勁秋脾氣極好理解。
他焦躁不安得像個小孩,即使站在窗邊也靜不下心,皺眉抱怨的時候還拿手指敲擊窗戶,做出手機重度依賴症的發病手勢。
鐘應對他最後一點點說真話的埋怨,都在玻璃窗咚咚咚的敲擊裡變成無奈。
“多梅尼克能夠把我帶進來,我已經非常感謝他了,沒有打算要他和我同甘共苦。”
厲勁秋詫異于他的寬容,提醒般指了指自己,“那你打算跟我同甘共苦?”
鐘應笑着看他,“又不是我想的。”
明明是貝盧被害妄想症,連厲勁秋都不放過,害得這位坐立不安的作曲家持續的坐立不安。
兩位不算特别熟悉的音樂人,在寬敞套房度過了不怎麼愉快的下午。
貝盧莊園送進來的晚餐豐盛,可以給予他們除了自由之外全部幫助。
他們在客廳看庭院湖泊,觀賞夕陽西下。
房間長久的保持着安靜,直到夜幕降臨。
厲勁秋沒有手機,沒有音樂,房間連個會發出噪音的電視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
可他的獄友鐘應,總是可以平靜的坐在窗邊,似乎眺望那座景色單一的庭院都能渡過漫長人生。
這不可思議了,他無法想象鐘應平時過的什麼生活。
終于,在路燈都能照亮庭院,散發出溫柔輝光的時候,厲勁秋的忍耐到達了極限。
“能聊聊嗎?”他問。
鐘應随時都能從思考中回神,轉頭看他,“聊什麼?”
“随便什麼,你要能唱歌,你唱首歌給我聽也行!”
厲勁秋任性得一塌糊塗,非常受不了安靜無聲的禁閉。
于是,閑來無事的鐘應想了想,擡起雙手,懸于身前。
他如同彈奏古琴一般,指尖虛空按下了不存在的琴弦,演奏手法娴熟又流暢地撥弄起并不存在的弦線。
厲勁秋驚呆了。
他也算是看過默劇、有極高藝術素養的作曲人,還沒見過鐘應這種虛空彈琴的手法!
“你這是做什麼?”厲勁秋難以置信。
鐘應一邊彈奏,一邊說道:“我在學陶淵明。”
“嗯?”厲勁秋也是接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清楚的明白陶淵明是什麼人。
東晉隐士、田園詩人,寫過《桃花源記》,還有《歸園田居》,但是……
“我可沒聽說過,他還有這嗜好!”
鐘應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厲勁秋說話就想笑。
任性、直白、純粹的作曲家,總是用一些獨特的詞彙表達自己的觀點,準确又奇特的戳中鐘應的情緒。
他帶着溫和笑意,雙手沒停,猱挑勾抹盡是專注。
即使手下沒有一張古琴,他也能準确的即興演奏,旋律銘記于心。
鐘應在溫柔婉轉的樂曲裡,徐徐解釋道:“陶淵明有素琴一張,時常與酒相伴,撫素琴為樂。素琴,就是沒有琴弦的琴。他曾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所以,我們身在囹圄,隻要心中有樂曲,也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厲勁秋很給面子,擡手給他鼓掌。
這覺悟、這思想,不該跟他關在一間房,應該關去地下室,讓鐘應在暗不見光的地方,去奏響無弦天籁,去見心中的南山。
可惜,鐘應不是在開玩笑。
他心中千百萬首曲譜,随手都能精準的彈奏出來,十分專注的為厲勁秋演奏。
焦躁不安的厲勁秋,雙手環抱,坐在沙發上欣賞,努力的去傾聽無聲樂曲。
他不得不承認,鐘應的指法極美,挑跪叩勾,盡顯琴意。
但是,他腦海裡響起了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又回憶了多首雅俗共賞的曲譜,都沒法跟鐘應的指法對上,惹得他心緒更加煩躁。
這地方,連張譜紙都沒有,和監獄有什麼區别?
他越看鐘應悠閑彈琴,越發覺得耳邊靜谧得産生了耳鳴似的嗡嗡聲,沒能領悟什麼悠閑采菊東籬下、什麼身陷囹圄志存高遠……
他隻覺得,眼睛好吵!
鐘應沉浸在歸園田居的暢快舒适旋律中,忽然見到沙發上安靜的厲勁秋猛然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