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戰亂的國家,文物的流失難免伴随着犯罪分子的偷盜走私,還有收藏者圖謀金錢的出售。
可助理直接将所有來自拍賣行的中國文物,歸為中國人自己賣掉的,周俊彤有些難以接受。
但是,她現在的身份是解說,周圍來來往往衆多參觀者,她想盡量避免鐘應和助理大庭廣衆下發生沖突。
于是,周俊彤掙紮片刻,繞開《千裡江山圖》往前走了幾步,特地挑選了一件來源清楚的青銅器,繼續說道:
“這隻筆筒是貝盧先生于1953年在拍賣行購回,應當是宋代鑄造的一批簡單青銅器。它使用痕迹較重,根據博物館記載,原主是國内落魄世家子弟,迫于生計,将筆筒、筆洗、筆架等成套宋代青銅器一同出售,用以抵債。”
可惜,周俊彤還沒能為這件古董做詳細介紹,鐘應發出了歎息。
“我見過它。”
他的語氣肯定,盯着筆筒上粗糙的篆書“靜”字,不肯挪開視線。
鐘應說:“這隻筆筒,是沈先生從小用到大的物品。沈家家境殷實,這樣的古董數不勝數。在1938年《書齋》雜志的報道上,沈先生曾提筆揮毫,贈《書齋》‘以文會友’四字。”
“雜志的配圖上,沈先生正好與這隻‘靜’刻款筆筒一同入鏡。”
“這怎麼可能?”
這回周俊彤沒法克制她的驚訝了。
她趕緊靠近展櫃,認真端詳那隻自己見過無數遍的筆筒。
“我知道上面刻的是篆書‘靜’字,但我從不知道這隻筆筒和沈先生有關系!”
鐘應理解她的錯愕,甚至理解博物館為什麼會有類似“落魄世家出售抵債”的詳細記錄。
“這很正常。”他無奈笑道,“難道要貝盧告訴你們——”
“沈先生不舍得他的離開,所以把從小用到大的筆筒、筆洗、筆架,一起贈予好友了嗎?”
相同的說法,用過一次就不新鮮了。
文人慣用的筆筒,可不是《千裡江山圖》臨摹畫那麼珍貴的東西。
如果貝盧真的敢這麼說,任何一個翻開博物館記錄的工作人員,都會覺得沈先生奇奇怪怪,物品來源可疑,絕不會認為這是中國人表達友誼的獨特方式。
鐘應垂眸看向展櫃裡無數的文物,一件一件的安靜看過去。
玻璃窗裡的介紹标簽,有着貝盧博物館的特色——
每一張介紹必然會寫“貝盧于某時某地如何取得”,給這些展覽品增加真實性與合法性。
周俊彤追着他的腳步,忐忑不安的低聲問道:“鐘先生,其他的展品是不是……”
鐘應懂周俊彤的意思。
其他的文物是不是來曆也不幹淨,貝盧是不是全在說謊。
他看着玻璃後熟悉的中國文物,不敢立刻回答,更無法完全确認。
但鐘應終于知道,為什麼師父數次來到這座博物館參觀十弦琴,都不曾帶他。
因為五年前,他年歲尚小,又清楚沈家大部分藏品特征。
他站在這裡,一定會發出小孩子天真可怕的疑問:“為什麼沈先生的東西,會保管在貝盧的博物館裡?”
打草驚蛇。
鐘應慢慢走完了整個中國廳。
已經送回了113件文物的展廳,依然可以見到大量熟悉的藏品。
由于它們價值不夠高、國内有同款等等原因,并不在師父向貝盧要求帶回中國的清單上。
可是,這并不妨礙鐘應清楚其中一部分藏品的來源。
本該被人領着參觀的鐘應,成為了新的解說人。
他回到看過一遍的展櫃前,指向裡面安靜擺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藏品。
——唐代崔氏白瓷盤,貝盧于1967年在法國拍賣行購回。
“這些白瓷盤,沈家也有一模一樣的收藏記錄。它們通體類銀,瓷釉勝雪,足底均刻有草書‘崔’字,是沈家代代傳下來的唐代邢窯白瓷珍品。可惜1942年後不知所蹤。”
——明代成套雕花琉璃茶器,貝盧于1971年從私人收藏家手中求得。
“展櫃裡的琉璃茶器,配套的三隻茶碗恰好是松、竹、梅的雕刻,像極了沈先生摯愛的歲寒三友藥玉茶具。隻可惜1942年後,茶具遺失,他再也沒法一邊撫琴,一邊用最愛的竹紋藥玉杯品茶了。”
——清代書畫絹帛,貝盧于1955年在意大利拍賣行購回。
“這些清代的字畫絹帛,看起來保管得非常好,可惜沈家的藏品,就沒有它們幸運了。隻留下了管家的清點賬本記錄道:民國三十一年,萬松疊翠、山雨欲來字畫絹帛八幅,洋人所奪,記損毀。”
“洋人所奪……”
一直沉默不語的厲勁秋,盯着那些色澤靓麗的風景書畫,瞠目結舌,“看來,這博物館就是個贓窩啊!”
周俊彤聞言臉色蒼白。
助理勃然大怒,“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厲勁秋攤開手,偏偏頭,表示沒什麼意思。
而鐘應擡手輕輕敲了敲玻璃櫥窗,語氣悠閑的回答道:“睹物思物罷了。貝盧博物館擁有的東西,沈先生正好丢了一批。”
“我覺得太巧了,很稀奇,所以說出來給大家聽聽,僅此而已。”
他沒有任何明确的證據,證明這些并非獨一無二的文物,原屬于沈家。
可他非常确定,沈聆不會将如此多的古董,送給毫無印象的貝盧。
助理無計可施,抓不住鐘應的把柄,怒斥周俊彤。
“你實在不夠專業,根本沒有盡到解說的責任……”
“因為,我覺得沒有繼續解說的必要!”
周俊彤打斷他的話,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
“鐘先生比我們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些文物從哪裡來,怎麼來。我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也很想知道他提出的問題——”
“為什麼貝盧博物館的東西,正好是沈聆遺失、損毀的物品?”
“胡說八道!”
助理臉色鐵青,擡手指向周俊彤,“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些東西屬于沈聆?”
“就算證明了它們屬于沈聆,你又敢說它們不是沈聆親自贈送給貝盧先生,又厚顔無恥的在家族賬本裡悄悄寫上遺失、損毀,以免被家族追究責任?”
他氣得咬牙切齒,簡直想立刻找貝盧博物館館長算賬。
“我明明是叫館長挑選崇敬貝盧先生的解說員!”
突然,周俊彤被觸怒一般,揚起聲音,大聲提醒他,“先生,我确實是博物館裡最崇敬貝盧的人!”
她高揚的音調,震得助理一愣,連鐘應和厲勁秋都詫異的看着她。
周俊彤表情嚴肅的說:“我從學習文物修複,到進入博物館實習,對貝盧先生的尊敬、仰慕、感謝,從來沒有減少,而且随着我對文物的了解,與日俱增。”
“我撰寫過長達十萬字的論文,講述意大利人對中國文物的保護,并以哈裡森.貝盧博物館為例,感謝貝盧先生做出的貢獻。”
“我也在貝盧先生每一年生日,主持策劃佛羅倫薩大學文物保護修複專業的慶祝活動,為他送去祝福,祈禱他健康長壽。”
周俊彤為一位自己尊敬的外國老人,做過任何能夠表達崇拜和尊敬的所有事情。
她一切行為懷着一位文物修複師對文物保護者的赤誠,堅信着戰争時期意大利商人與中國琴家遠隔山水的情誼。
此時,她回憶起這些傻子般的付出,羞愧得眼眶泛紅,握緊雙手。
“但是,這都建立在他是一個正直的文物保護者的基礎上。”
周俊彤聲音漸漸顫抖,壓抑不住自己飽受欺騙的悲痛,“然後,我回到了中國,我聽到了真相,我查閱了記錄。”
她說:“貝盧博物館的記錄全是問題,到處都存在疑點。”
她問:“您作為貝盧先生忠實的助理,能告訴我,貝盧先生從哪裡拍回了十弦琴嗎?能告訴我,這裡的畫卷、青銅器、絹帛、瓷器,又是怎麼來到博物館的嗎?”
厲勁秋沒有聽過周俊彤用顫抖的音調,忍着哭腔去質問一個陌生人。
她紅着眼眶,像個沒有長大的愛哭鬼,卻又堅強地抗議——
“我尊敬貝盧先生。可我的尊敬,不會給予一個偷盜者!”
她的聲音足夠清晰,引來了無數詫異的眼神。
連厲勁秋都像不認識自己妹妹似的,伸出手将她護在身邊,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氣氛變得尴尬又沉默,周圍投來的好奇視線伴随着低聲議論,似乎都想知道她為什麼在指責面前的家夥。
鐘應站在一旁,驚訝于周俊彤的強硬,也理解她此時的崩潰。
任何人都不能平靜接受,心中視為信仰的人物顯露出無法彌補的裂痕。
當虛假的偉岸形象崩塌,那一瞬間,不止是道貌岸然者的滅亡,更是對追随者靈魂的重創與重塑。
鐘應曾經厲聲反駁過周俊彤,告訴她,你崇拜的人是一個小偷,你尊敬的人是無恥的掠奪者。
此時,他卻覺得曾經的自己殘忍。
殘忍得他忍不住出聲安慰道:“這人隻是一個助理,也是按照貝盧的吩咐辦事。我理解你的難過和痛苦,可往好處想,至少,你們保護了這些文物。”
“鐘先生……”
周俊彤眼淚婆娑的看向鐘應,表情無比詫異,仿佛想不到一個冷漠無情的人會說出這麼溫柔的話來。
鐘應笑了笑,不在乎周俊彤對他的誤解。
他認真說道:“我很高興你能及時醒悟。事實上,當你在清泠湖博物館告訴我,你會陪伴清泠湖博物館文物一輩子的時候,我就非常欣賞你。”
“也許貝盧一生做過許多錯事,但他建立博物館,培養了像你一樣優秀善良的文物修複師,就是一件好事。”
厲勁秋皺起眉,完全不贊同鐘應一般抱怨道:“不要再誇她了。”
他永遠對妹妹嚴厲,“罵人還自己先哭起來了,像什麼樣子。看看哥。”
周俊彤一腔悲傷感動總會被無情直男打斷。
她憤怒擡手準備給厲勁秋一下,結果還沒打到人,就見他走到助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