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勁秋比助理高了不少,微揚下巴的氣勢格外傲慢,逼得對方暗自後退半步。
他勾起輕蔑笑意,挑眉諷刺道:“告訴老家夥,我們不吃這一套,他洗腦手段過時了,換換吧。”
助理被他嚣張态度氣得夠嗆,不等彙報貝盧,先就沖着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喊:
“把觀影室給我打開!”
貝盧博物館,有着占地極為寬敞的觀影室。
它用于播放貝盧家族請人精心制作的紀錄片,全方位展示文物的前世今生,還有它們在博物館裡煥發新生的模樣。
鐘應、厲勁秋和周俊彤獲得了前排最佳觀影位置。
兩個人的馴服之旅,多了一個眼眶紅紅的可憐妹妹,強忍着哭聲,啜泣着擦眼淚。
燈光暗淡,明亮清晰的寬幅屏幕上播放的是——
《貝盧與中國》
這部以哈裡森.貝盧主角的紀錄片,從抗日戰争的殘忍開始,講述一個意大利人不遠萬裡去到中國,為了保護文物所做的一切。
他抗議日軍侵略,搶救中國文物,建立貝盧博物館,邀請佛羅倫薩大學組建專家組,熱情歡迎中國留學生加入博物館。
一切的一切,都和周俊彤說過的内容完全相同。
然而,這不是客觀的記錄,而是極盡吹捧的贊美。
贊美一個意大利人,跋山涉水去到中國,驚鴻一瞥,便決定窮盡一生為中國文物奔走,終于成就了中國文物的未來。
貝盧站在鏡頭前,頭發蒼白、話語清晰的說:“我愛中國的文化,更愛中國的音樂,因為我剛剛去到中國的時候,我的朋友用一張古琴,令我愛上了中國的所有。”
時光荏苒,那張幫助他在中國獲得知音的琴弦,不僅改變了他的命運,還在命運的幫助下,将琴重新送到了他的面前。
拍攝紀錄片的時候,貝盧還沒老到坐輪椅,十弦雅韻還在進行修複,他們同樣的殘破不堪。
他笑着看向鏡頭,指着修複中的漆黑爛木,驕傲的說道:
“我和中國的緣分,就是從這張琴開始。你們也許很難想象,我為什麼會建設意大利最好的音樂劇院,為什麼會資助具有天賦的音樂學子,那并不是因為我善良、我高尚,而是因為——”
“我曾承諾過這位早逝的中國朋友,會為他找回他最珍視的古琴,在意大利為他修建最好的劇院,讓他成為整個意大利、乃至整個歐洲最受歡迎的音樂家。”
他目光慈祥悲傷,緩緩閉上眼睛,仿佛不堪承受回憶的重量。
“我得信守承諾,我的靈魂才能得到安甯。”
記錄者再三請求說出中國朋友的名字,貝盧卻一副唯恐觸及傷心事的模樣,閉口不談。
直到《貝盧與中國》結束,全片都沒有出現沈聆的名字。
他卻伴随着那些文物、那張十弦雅韻,無處不在。
鐘應坐在觀影室,沒有感受到什麼跨國友誼和國際主義,隻感受到這位貝盧先生的虛僞與虛榮。
貝盧說的也許是實話。
因為十弦琴,他改變了對音樂的看法,開始建設劇院,資助學子,邀請中國演奏者來到意大利舉辦音樂會。
但他做這一切,并不是因為他變成了好人,而是他良心不安,頻繁的尋找一種甯靜。
觀影室回蕩着溫柔的古琴音樂,作為《貝盧與中國》的片尾曲。
然而,看完紀錄片的人一言不發,連周俊彤都冷靜了下來,面無表情。
“你們看,貝盧先生是多麼的偉大。”
助理主動出擊,試圖利用紀錄片,打動三個落後份子。
“如果沒有他,就不會有十弦琴現在的樣子,更不會有這間博物館裡完好的文物。”
“它們會在戰争鐵蹄下碎裂,被戰火燒毀。貝盧先生是它們的救命恩人,你們為什麼還要如此仇視一位善良而偉大的人。”
厲勁秋哈哈幹笑兩聲,語氣機械的說道:“感謝他的付出,但是我覺得這樣的紀錄片,是個中國人看了不會舒服。你們的拍攝角度根本不夠客觀,一直在輸出你們自以為正确的殖民式觀點,我覺得好煩。”
“……我也不喜歡這樣的紀錄片。”
周俊彤看過這部紀錄片很多次,曾經的感動、感恩蕩然無存,隻剩下一腔悲傷。
“貝盧先生确實偉大,可是偉大不應該建立在偷盜上。”
助理覺得這兄妹倆,簡直冥頑不靈。
特别是周俊彤!
作為一位貝盧的超級崇拜者,立場竟然如此不堅定!
他正要安排工作人員,再來一部貝盧博物館紀錄片,就聽到了鐘應的聲音。
“先生,您認為這就是偉大?”
“當然!”
助理喜出望外,以為鐘應總算從紀錄片裡感受到了貝盧的努力。
誰知,鐘應聲音盡是困惑,充滿求知欲的繼續問:“那您是不是覺得,貝盧把文物帶離中國,小心保護起來,就是拯救了文化火種,延續了中國的希望?”
“是的。”
助理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攻破的弱點,友善的回答他。
“畢竟那時候的中國羸弱不堪、朝不保夕,連沈先生這樣地位傑出的音樂家都被日本人抓走了,說明當時的社會根本沒有保護人類文明财富的能力。”
“貝盧先生當然是在拯救你們的文化!”
鐘應低低的笑出聲,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又問:“如果,有一個強大的外星文明來到意大利,發現意大利社會落後、犯罪激增,很有可能就此滅亡。所以外星文明決定,搶走意大利的财物,回到母星後,為意大利建立了最好的博物館,展覽搶來的東西,來延續意大利的文明……”
他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笑着問道:“那麼,您作為意大利人,有幸參觀這間博物館的時候,會發自内心的感謝他們嗎?”
助理覺得他話裡有話,裡面布滿了陷阱和侮辱,立刻反駁道:
“這和貝盧先生保護文物,還是不一樣的。”
“一樣。”
鐘應肯定的說道,“因為他們都以為掠奪就是保護,建立博物館就是善良,自以為是的保持着上位者的傲慢,去蔑視他們眼中卑賤的下位者。”
“先生,他們是一模一樣的。”
鐘應站起來,直視啞口無言的助理。
對方毫無疑問是一位敬業的工作人員,為了自己的老闆鞠躬盡瘁,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助纣為虐,更沒有意識到慣常的西方思維有什麼問題。
鐘應擡手指了指停止播放的屏幕,說道:“您也見到了貝盧感謝的那張古琴,但是,他卻将自己感謝的對象關在收藏室快八十年。”
他好奇的看助理,聲音溫柔困惑得像個求知欲旺盛的學生,“你能夠想象自己待在那樣的地方八十年嗎?”
“四周緊閉隐秘,無人知曉,像是一間專門為它打造的牢籠,沒有人回應它的聲音,它也永遠無法離開那裡。”
“那隻是一張琴!”
助理憤怒了,覺得鐘應将琴和人放在一起比較,根本不可理喻。
他提醒鐘應,“難道你們中國人,不是這麼對待樂器嗎?将它們懸挂起來,把它們放在桌上,有什麼不對?”
“我們懸挂它們,但也會彈奏它們。”
“我們擺放它們,也會帶它們離開陋室,沐浴陽光,完成樂器誕生之初的使命。”
“中國人和古琴,相知相惜相交,是永遠平等的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奴隸主與卑微低賤的奴隸。”
鐘應指出了貝盧和琴家對待古琴本質的不同,他表情永遠的平靜,語氣卻擲地铿锵。
“琴,生來是為了發出聲音、演奏樂曲,貝盧卻把它關在隻有自己知道、隻有自己欣賞的地方,讓它做一個華而不實的裝飾品。”
“歪理!謬論!”
助理大聲反駁,氣得跺腳,“如果不是貝盧先生,你們珍視那些文物、那張琴,早就在戰火裡燒毀了!”
他擡手怒指鐘應,“難道你甯願日本人搶走它們嗎?”
“為什麼一定要在日本掠奪者和意大利掠奪者之間,分出一個高下,做一個選擇?”
鐘應看向助理的視線憐憫又充滿同情,他們總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以個人的意志,強行決定他人的财物、領地甚至生命的歸屬,都是無法掩蓋的侵占和掠奪。”
他不認可日本侵略者,不代表他會認可意大利掠奪者。
“哈裡森.貝盧所做的事情,和當年的日本侵略者,沒有任何不同。”
助理咬牙切齒,臉色漲紅,“我不允許你把尊貴的貝盧先生,與無恥的侵略者劃上等号。”
“好吧,那我換一種說服。”
面對他的盛怒,鐘應已經學會了保持平靜。
對于無賴的詭辯,他隻用拿出事實證據,就能将他們虛僞的嘴臉撕得粉碎。
“今天的博物館之行,我很滿意。因為我見到的許多文物,都證實了我對沈家流失藏品去向的猜想。”
鐘應笑得輕松,不會在這些人厚顔無恥的狡辯裡感到憤怒。
“請您記得将我待會說的話,原封不動的告訴你們尊敬的貝盧先生——”
他眼睛熠熠生輝,發音清晰又緩慢,保證對方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夠有機會,見到貝盧藏在收藏室裡的中文書信。因為任何一個中國人、任何一個看得懂中文的人,都不會覺得那是象征友誼的信件。”
“那是一位失主對強盜的控訴。”
“更是沈先生臨終前最後遺憾。”
“貝盧沒有親手殺人。”
鐘應視線堅定、斬釘截鐵的說道,“但他是害得沈先生死不瞑目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