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慶年間,丁卯夏,開封府出了樁命案。戶部馮侍郎的兒子暴斃家中,引起言聲啧啧。
那日,天剛放晴,空氣中翻騰着泥土的腥濕。馮府送飯小厮提起粗布褲腿,避着水坑跳到門前,卻在房檐下晾了半晌。
應該是少爺還在貪覺。小厮欲先離去,轉身間,正迎上門縫中溜出的一股詭異氣息。
這小厮神色突變,小心翼翼将食盒放在地上,擰着臉仔細推門,從拓寬的門縫中向裡望去。
僅僅一眼,便吓得他三魂不見七魄。
隻見少爺趴倒在房中央,幹涸的紅褐色血迹從床面延伸至此。
他一隻手向前直直伸着,另一隻則蜷在胸前,僵硬的指縫間,隐約有半截剪刀銅柄反着扭曲的光。
那光刺痛了來者雙目,小厮兩腿驟軟,癱坐在地上:“不……不好了,殺人啦!少爺死啦!快來人呐!”
然,堂堂戶部侍郎的兒子,究竟何人敢殺?
此事驚動府衙,幾番調查後,終将最大嫌疑歸于突然消失無蹤的喬逸蘭。
喬逸蘭正是死者之妻,平日文靜而内秀,冒然殺人,當有緣由。
馮侍郎卻悲惱萬分,哪管她的什麼苦衷,當即拍案怒喝道:“我兒慘遭橫禍,如此毒婦,萬剮千刀亦不足惜!”
不久,馮家塘中竟浮出一具女屍,因面部受損,不能立刻認得。仵作受命前來,一番功夫後,終于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朝馮大人點了點頭:“是她。”
“不過……此人腹中尚有一子。”
馮侍郎閉上眼,胸口高高隆起又深深低伏,再睜眼時,目色沉了幾分。
他道:“剖出此子,其餘的扔去荒野。”
犯婦抛屍深山,馮家子孫入棺下葬。當人們都為此案終了而唏噓時,永臨縣一家燭光昏黃的酒鋪裡,有個單薄的人影停下手中動作,暗暗松了口氣。
“阿蘭,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影子驚動,起身。
門框後漸漸露出半張秀麗的側臉,葉芽一樣細小的疤痕滿盈着月光,嵌在眼尾。
阿蘭轉過身,黢黑的雙瞳蓦然迎光亮起,終又消匿在兩扇相合的木門之間。
…………
一年後。
晨曦灑在永臨衙署的烏漆大門前,青石闆上的微塵被一聲“冤枉”蕩起,在金光中若隐若現。
陰寒的正堂内,衙役的棍棒忽而滞停在半空,将落未落之時,被制在其下的人抖喘着,身體如柳條一樣軟下來。
“大人,再打下去,怕是會傷她性命。”衙役不忍,也不敢再動手,隻得壓着喉嚨擅自向上啟言。
知縣皺眉以表不悅,卻也懶得計較,朝着眼前這幾個施刑的皂吏擺了擺手,後者識相地松開受刑人的肩臂,退步站在兩旁。
阿蘭失去固定,麻木的雙膝早已無法支撐平衡,身體輕飄飄地向前撲倒,在地上劃出了幾個殘破的手印。
知縣乜着眼,扯起唇邊一縷胡須,悠然開口:“堂中人,本官再問你一遍,你與劉祯,究竟是兩情相悅,還是你以色行騙,隻為謀他錢财?”
兩個選擇,無論怎樣回答,都是絕路。
地上的人聞聲,身子微不可見地抽動一下,便再無任何回應。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坐在公案後的人終于失了耐心,率先打破僵持。
“好,好,好。”
他不緊不慢拍手,接着合目倒向椅背,哼哼兩聲,斜嘴命令道:“繼續打。”
衙役驚詫:“大人?”
“打!”
朦胧的陽光已鋪進堂内,漸漸夠到阿蘭腳邊。
水火棍似乎變得更沉更重了。
衙役重新攥緊執棍的手,直到關節開始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才擡頭與協作的人對上眼神。
刹那間,兩根紅黑各半的棗木棍子同時高揚,似巉崖即将崩塌。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高大的身影現在門前,伴随着無法藏匿的怒意,低呵道:
“住手!”
知縣聞聲,亦是壓起火來。他離開椅背,眯眼往前瞧:“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擾亂……”
瞧着瞧着,乍然渾身汗毛豎起,連滾帶爬地跑了過去,飛跪在來者腳邊:“孟大人,孟大人!您,您怎麼來了?”
孟文芝擰眉,回撤半步。
見遲遲未有回音,知縣小心試探着擡起腦袋,不想正對上那雙波瀾暗生的眼睛,狠狠打了個激靈,竟從袖中抖出一片黃麻紙來。
慌忙去撿時,卻先一步被人踩住了邊角。
“今日我若不來,還真不知大人這般威風。”孟文芝冷聲說着,彎腰拾起那張紙,垂目看去。
“田産轉讓”四個大字當即躍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