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阿蘭已生生把情緒憋回去,孟文芝對她說:“你不是一個人。”
“你說想和我做朋友,”孟文芝認真看着她,“我便已經是你的朋友了。”
趁阿蘭驚訝,他又想到了什麼,補充:“我不會後悔。”
怎麼那日他人醉倒,耳朵卻還能将她的胡言亂話聽進心裡,記到今時!
不知為何,阿蘭覺得胸中有些憋悶,不自覺将手扶在領口,指尖搭在邊緣,很想将它扯松一點,卻還是忍耐了動作,将手滑在了胸口。
原來,這樣憋悶,是因為裡頭的一顆心跳得太快。
“你那日,都聽見了?”
孟文芝目光閃爍,卻還是不解地問:“聽見什麼?”
“我對你說的話。”阿蘭猶豫道。
“說的什麼?”孟文芝又問。
阿蘭正想開口,忽止住,終于明白過來,擡眼輕喊他:“你聽見了!”
孟文芝一笑,這才坦白,點頭:“是。”臉上還正派十分,叫人無從埋怨。
阿蘭撇開目光。不知怎的,今日頭腦并不清醒。
“茶水涼了。”孟文芝怕她不願再理自己,主動又為她添了些熱茶。
阿蘭仍有些不好意思,偏過臉,未做出反應。
“是我想和你做朋友。”孟文芝放低姿态,将她的茶杯端起,遞給她。
阿蘭這才道了謝,伸兩手去接杯。
孟文芝卻沒有立即松手,他還有話想說,可堵在嘴邊,反複嘗試,就是說不出來。
“孟大人?”阿蘭已察覺異常,試探着問。
他放棄掙紮,悄然歎氣,松了手,道:“水滿,小心。”
今日與那日不同。
那日是酒,越喝越糊塗,今日是茶,卻是越喝越清醒。
這時,他竟希望喝進肚裡的,都是酒水。
氣氛越發正常,茶壺不再有熱氣冒出,空氣恢複晚上的涼。兩人相視,每一處都格外清晰。
“大人稍等,我再去熱一壺水。”阿蘭正要起身。
孟文芝卻另有話說:“你不必拘謹,像上次一樣,喚我姓名可好?”
阿蘭已站起了身,既欲走,又欲留,裙子搖搖晃晃,擺動不止,終是隻能開口說出一句:“孟……大人。”
孟文芝頗為後悔,隻将身上一襲官服作為埋怨的對象,不再強求她,回了一聲:“好。”話語中,帶着她察覺不出的低落。
阿蘭不再直視他的眼睛,轉身去廚房燒水。
說是燒水,倒更像在有意躲人。
該是茶水喝得多了。從心髒開始,發散到全身,各處都在突突地跳,強行提了她的精神,頭腦裡想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細。
就這樣,突然就不知要如何再去面對他了,竟想讓壺裡的水燒得慢一些。
不過多時,壺裡中響起咕嘟嘟的水聲。
阿蘭提住手柄,卻沒把它拎起,而是又輕輕地放下,轉身去水缸裡舀了一瓢冷水,打開壺蓋,“嘩”地澆了進去。
沸水掙紮着熄滅。
但很快,又蹿起更為猛烈的氣泡。
又是一瓢冷水。
茶壺裡的水,幾乎要漫出來了。
孟文芝在外面獨自坐着,聽着裡面傳來斷斷續續的水沸之聲,一杯一杯地将冷茶飲盡。
心中萬千思緒滋生,如蠶絲一樣細,吐得愈發長,把他整顆心都裹纏起來,明明理智,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待她回來時,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甚至開始懷疑,她今晚,還會不會從門後掀簾而出……
最後,他輕輕地站起身,緩慢推開大門,回首淺望一眼,還是轉頭離開了。
過了很久,阿蘭費勁地将水壺從鍋台上拎了下來,她歪着身子,艱難走出廚房,又走過院子,水幾次從蓋子邊緣濺出,險些燙到她。
可待她終于走到終點,單手撩開門簾時,卻不見那人蹤迹。
桌上隻有一盞剩了些茶碎的白瓷杯。
那是整個屋子裡,他來過的唯一痕迹。
…………
是夜,孟文芝輾轉難眠,幾次去許紹元房中,将他從夢中叫醒,卻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惹得他無法安睡。
第二日,許紹元趁他不在,打着哈欠在庭院裡轉悠,發現最北邊的院牆一角,從外探出繁密的海棠花枝,美麗十分。
心中主意升起,費勁搬來一條長椅在牆下,整個人斜斜躺去,睜眼望天欣賞。
上頭是粉白的花,濃綠的葉,縫隙之中陽光洩露,尤為宜人。
可惜,無人說話提他精神,他隻看了不多時,便困意襲來,昏昏睡去。
又是夢得正香甜,臉上忽地一陣疼一陣癢,許紹元幾次擺手遮面,還是不堪擾動,乍然睜開雙眼。
空中那半棵海棠晃動得厲害,花呀枝呀紛紛落下,打在他身上。
許紹元瞬間清醒,轉頭看了周身一圈,發現隻有他這處在搖動,暗自僥幸呼氣。
原來不是地震。
正欲再躺下睡去,不經意仰面一看,牆頭竟趴着一孩童,直把他吓得從長椅上跳了起來。
“你,你是何人!”許紹元吓懵了頭,結結巴巴問道。
那孩子卻不說話,沖他漏牙笑得合不攏嘴。
許紹元見他是攀着牆外那棵海棠樹,爬到院牆上來的,再細瞧瞧,懷裡還抱着一大把的花枝。
“好麼!偷花的小賊!”許紹元早沒了懼意,正想踩上椅子去教訓他,那小孩身手靈活,翻了個身,便跳出了牆外,隻留下一串笑聲,擾他的耳朵。
許紹元掐腰朝院牆外喊:“你若再來,可沒好果子吃!”
看着散落一地的海棠殘骸,許紹元滿眼可惜,暗暗把那孩子面容記下,等哪日遇到了,定要好好說道他一番。
牆後頭,那小孩雙手各拿着一把花枝,太臂夾住耳朵,不要聽他在裡面大喊,就這樣跑走了。
跑得累了,大喘着停下腳步,嗓子眼裡又幹又癢,一下子把腰都咳彎了,在大路上原地坐下,平複良久,才又起身,小臉左右張望着,慢步繼續行走。
眼裡突然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放聲大喊:“阿蘭姐姐!”随後跌跌撞撞地到她跟前。
“衡兒!”阿蘭也看到他,笑着上前迎了幾步,蹲下身把他攬在懷裡,摸着他的腦袋,問道:“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今日不去上學嗎?”
衡兒搖搖頭:“不上,今天不上學。”
阿蘭把手放在他小小的雙肩上,按捺住人,細細打量他的臉。
見他面上兩邊潮紅,嘴唇也是濕潤的,便收斂神色,盯着他的眼睛,認真問:“方才是不是又跑跳了?”
衡兒小腦瓜思考一陣,老實地點了點頭。
阿蘭并不是要怪他,孩子們天性愛動,隻是心疼他小小年紀患有肺病,不能像别人一樣盡興地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