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州荀氏乃百年望族。
世人有言:紫日東出晴照晚,斜陽相去瑟當空,講的便是荀家。
一百年前,縱觀寰宇,魔族肆虐,禍亂頻出,百姓生靈塗炭,遠不是如今海晏河清的境況。
終究邪不伐正,荀家大長老自毀靈脈,舍棄全身修為,與魔尊同歸于盡;荀家後人除惡務盡,聯合各路翹楚,破了魔族一統天下的歹計,令他們不得不遷徙至大荒,至此乾坤扭轉,天下之勢初定。
然而,彌留之際,魔尊對荀家施下血咒,以元神湮滅、魂飛魄散為代價,詛咒他們一族人丁凋敝、勢弱世衰,傳不過五世。
仿佛真應了這一惡毒的谶語,曾逾五百人、有數十個旁支的大家族,子弟或身殒或染病,死于非命的不計其數,傳世至今,竟隻剩荀日道這一脈。
同夫人崔氏成婚以來,他們夫妻二人前後誕下三子,前兩個一個溺斃河塘,死得蹊跷,另一個被妖物擄走,下落不明,唯有幼子荀方旭未曾夭折,安然活到現在。
但見他紫衫玉面,曳扇橫陳,舉手投足間如鸾鹄停峙,風流翩翩,端的是出塵絕俗。
此刻,荀方旭将手中扇子一甩,鎏金的扇面兒打開,他輕輕搖頭,含笑道:“談兄弟,我見談姑娘婉婉有儀、柔心弱骨,眼中一派懵懂單純,絕不是你口中那般兩面三刀、惡毒成性的女子。”
記起那驚鴻一面,臉上笑意更深:“我知曉,凡是家中有姊妹的,每每論及婚嫁,皆費心思量,謹慎得不能再謹慎,就怕她們所托非人。談兄弟你且放心,荀某願以自身性命起誓,若有幸能娶談姑娘為妻,此生絕不負她。”
言罷果真立上三指為誓。
一席話言辭誠懇,卻聽得談明允雙眉緊蹙,暗道:好心提醒這厮,以防他娶個母夜叉、千面鬼回去,哪成想人家會錯了意,還以為我是故意編排談多喜。
而另一邊,未得回應,荀方旭面上也不惱,仍春風滿面、款語溫言:“我荀家雖日漸西山,還是近二十年入主仙盟後,才得以有了些名望,但我保證,一旦接管家業,掌府中大事,定竭盡全力令整個家族更進一步,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他信誓旦旦,已訴說起以後,可入得談明允耳裡,怎麼聽怎麼不自在,好似陡然嘗到個半熟的杏兒,酸澀的滋味從齒間溢出來,汩汩地往心裡鑽——
誰說談多喜一定會嫁給他?八字都還沒一撇呢,竟想到天邊兒去了,就這麼迫不及待?
再上下打量起荀方旭,又覺得此人不過如此,從前還以為多麼出衆呢,不過是一隻叫美色迷了眼,四處開屏的公孔雀。
荀方旭不知他心中所想,思索一番,苦口婆心地道:“談兄弟,女子名節要緊,即便是為姐姐掌眼,日後也不可如此說她壞話,在外人面前,還要多向着她才是……”
話音未落,談明允剜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你以為你是誰,我姐夫麼?”
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留荀方旭尴尬地留在原地,剩下的話統統哽在嗓子裡。
……
晚間時分,明夫人終于回府。她從自家藥材鋪裡帶回幾支雪參、一株血靈芝、一對兒貏鹿的角,打算以這些招待來客。
民以食為天。與凡人不同,修仙之人但凡入道,早早便開始辟谷,即使要用些什麼,那也是尋常少見的東西。
将雪參與靈獸炖湯,血靈芝切成薄薄的幾片,貏鹿角炮制後浸入酒裡,看上去東西不多,排場也不大,卻因十分難得,待客倒不算失了體面。
席上,長輩們坐在主位,荀方旭位于荀日道下首,談明允則坐在對面,挨靠着明夫人。
開席有一陣子,荀方旭左顧右盼,還未見着那道令人魂牽夢繞的身影,将眼兒一垂,隐隐有些失落。
見他往空位上看了又看,垂頭喪氣、心不在焉,魂兒都被誰牽走了似的,談行止心中了然:這小子多半是對多喜起了意。也罷,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荀家不失為一個好歸宿,若能促成這樁婚事,也不算辜負了“她”,辜負了窈娘。
便沖垮着個臉的談明允吩咐道:“去,把你姐姐叫來。有貴客在此,她娘身體不适不出席也就罷了,她再躲懶成什麼體統。”
“爹,可是——”
“叫你去便去,哪兒這麼多可是!”
談行止的話不好忤逆,明允把嘴一撇,放下碗筷,軸着身極不情願地去了。
待望不見他的背影,荀日道撫了撫下颌幾縷胡須,開口道:“行止兄,實不相瞞,我與方旭到府上叨擾,還有一事相求。”
……
天色黯淡,晚夜沉沉,無風無月,隻幾顆星子綴在上面,添了幾分怅然和寂寥。無人掌燈,無須着人帶路,談明允推開院門,再次踏入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