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竹林外寬敞的琴室,弟子們端坐于案前,等待教習上一堂調律課。
彈琴譜曲,說來倒簡單,各家子弟鮮有不會的,人人皆可撥弄幾曲,哪需着意去教,他們要學的也不是這些。
自上古而始,神女商媪傳下八音,載音之物便稱作樂器。
人亦器。
當以靈力催動樂器,乍然迸發,使其與經脈同頻,不單常見的絲竹管弦,凡發得出響的各類物什,皆可化作一道道無形的催命符,震碎髒腑,洞穿靈台。
而當萬籁協奏,樂出如潮,聲傾如浪,以天音知脈,又能調和氣血,涵養體魄,使神智清明,靈台澄澈。
生殺予奪,可謂一念之間。
衆人需要掌握的,便是辨别出煞音、魔音,并在它們鞭辟入裡前逐一化解,普天之下,再沒有誰比商家人更谙此道。
原本要為他們授課的,乃是商家一名德高望重的老琴師,此時,卻聽穩健的腳步聲響起,步入課室的換成了個風流不羁的年輕子弟——
見他鼻若懸膽,顔如握丹,長眉低壓,目射寒星,滿頭烏發披肩則稍卷,一襲煙霞色錦衣偏嫌豔,雖俊得沒邊兒,怎生得個輕狂之相、浪蕩作态。
四周頓時靜下來,各世家子弟面面相觑,有的疑惑,有的驚訝,還有的臉上一紅,羞得直低下了頭。
卻見,那坐在正中位置的商尤芙,挺直了脊背,在一片靜默聲裡,與有榮焉地向她的族兄問道:“阿良哥,來的怎麼是你?”
商尤良取下背上的琴,放在桌案,慢條斯理地擺正,斜了她一眼,繼而道:“聞修老先生身體不适,這堂課便由我暫代。”
此言一出,學子們紛紛開始交頭接耳。
無幾個人關心老先生究竟如何了,對于眼前這位年輕的教習,他們倒百般好奇。
商尤良的父親乃登臨島商家家主、兼之天樞學宮宮長,這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他自己煞音、天音同修,得天獨厚,樣樣出挑,于音學上的天賦,可比肩當年的商流月。
有此出身,又有此資質,無怪乎狂得不成樣子,敢摔了蔺家的鐘,還敢對仙盟之主如此出言不遜。
接下來這堂課,約莫要度日如年了。
衆人心思各異,看法不一,卻不知青年壓根兒沒将他們放在眼裡。
商尤良的目光,總帶着高高在上的輕蔑,這時随意往下方一轉,竟顯出幾分迫不及待的柔情。
然而轉着轉着,他半眯着眼睛,把眉頭深深蹙起。
待垂首翻開花名冊,指尖停留在“談多喜”三個字上,甚至戳出來個印兒,确認無誤後,不悅地道:“‘玄’字班還有個人呢?現去了何處?”
那雙桃花眼裡,不見盈盈笑意,反多了幾分攝人的威壓。
屋内頓時肅靜。
一女修目光上下觑了幾個來回,鼓足氣兒回道:“蔺開陽和談多喜打架鬥毆、毀壞課室,已被蕭教習罰去小庵堂思過。”
“……”
也太巧了些。
商尤良負氣将花名冊一摔,磕得底下琴弦翕動不止,争鳴作響。
自己特意将商聞修趕走,鸠占鵲巢,可不是專程來給一群蠢貨上課的。
如是想着,他衣袖一揮,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便抱起琴揚長而去。
門内,商尤芙着急忙慌站起,一聲接一聲地道:“阿良哥,你要去哪兒——課不上了麼?”
門外,見主人推門出來,兩個自小跟在身邊的聆音娘子對視一眼,欲跟上他的腳步,卻被一道急促的琴浪震退。
伴随琴音消散的餘韻,商尤良的聲音滿含怒意,氣急敗壞地傳來:“去,趕緊把那老頭喊回來。”
……
“啪嗒”一聲,蕭蘭因打開桌面兒的胭脂盒子,将它朝向銅鏡擺好,嘴角漾出溫柔的笑意。
那鏡中昏昏,照得并不如何清楚,因未磨得平整,映在上頭的影子扭曲變幻,增添幾分畸形的詭異。
忽然,一隻手臂從中伸出來,如破開水面、推開雲層那般,毫不費力地掙脫靈鏡對魂魄的桎梏,輕輕拿起一支點染口脂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