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琴室清幽。
書着“萬音來潮”四個大字的匾額下,懸挂一副《晚月琴興圖》,兩側另有詩雲:
轸上洞天弦外音,壑間幽聲松下琴。
月凝指咽沉檀細,如風共水律和鳴。
新添的花梨木桌案,橫着一張古琴,散着幾張曲譜,絲絹疊放,用以拭琴。
桌下小鼎煙徐徐、香袅袅,案邊花囊裡插幾支晚香玉,嫩苞柔葉,吐馥生香。
從敞開的小窗望去,公子墨發如藻,衣衫绮麗,姿态懶散地靠坐,于這滿室素淡中渾然跳脫一抹豔色。
他生得神仙之姿、玉山之美,卻是個駭人的脾性,不知被誰招惹,目光從人群掃視一圈,臉色臭得不能再臭,因而雖遠未到授課的時辰,弟子們均噤聲屏氣,不敢閑談。
商尤良倒也不是無故着惱。
自上次占了商聞修那老頭的課,又半路撂挑子不幹,商絕夜便勒令他留在學宮授琴,由兩位聆音娘子監視,決計不許再缺席。
一來好改改他這懶散的習氣,二來做給聞修老先生看,算作對長輩的安撫。
商尤良随性慣了,哪兒是個坐得住的,光是和一群不知所謂的子弟同處一室都覺得如火煎油烹,更遑論其他。
這會子念頭一轉,因有所惦記,意外去了些浮躁心思,修長的指節按在弦上,黑色甲片翩然撫弄,撥出一陣宛如流泉清風的琴音。
室内一時更靜,紛紛側耳傾聽。
“铮——”
恰有道突兀的弦音,輕輕混入其中。
它由遠及近地傳來,應是哪個抱琴在懷,一路颠簸之故,時而悠長震顫,時而高鳴短促,夾在飄蕩的琴聲裡,尤嫌刺耳。
最可恨的是,每每一段樂音轉折,這聲音便跟着傳出,如激水撞上岩石,令人一口氣提不上來,哽在胸口格外難受。
弟子們不由向門扉張望,顯然想瞧瞧,是哪個不識好歹的毀了衆人雅興。
商尤良也這樣想來。
不過,他并未急着去看,而是正在聽。
呵,好淺好薄的腳步聲,步子邁得不急不緩,應是個身量輕輕的……
美人。
商尤良停頓的指尖突然一動,瞬時滑落一聲急響。而不知不覺中,除卻這道雜音,琴室内鴉雀無聲,靜得針落可聞。
他們渾然忘了方才的不滿,目光緊緊落到門口姗姗來遲的談多喜身上。
他一襲白色紗衫,頭戴遮陽巾,蓋住半張臉兒,未施什麼粉黛,面頰上暈着趕路而來的薄紅,又眼彎眉靜,抱琴在懷,顯出似水的溫柔,活脫脫庵堂裡面慈的觀音。
叫人如何還生得出怨怼呢?
與此同時,談多喜心裡卻想:
咦。不過一次沒來,怎麼換了個教習?難不成是自己走錯了?
便往裡環視一周,雖确定無誤,可越見衆人都看着自己,越是心虛。
昨兒一夜未眠,他趕着補了個覺,再醒來已是午後。要說來得有多遲,倒也沒有,不過是最後一個進來的罷了,看看看,有什麼好看的。
談多喜将琴往上提了提,屈膝行了個敷衍的禮,這便要往後排的空位走去,商尤良淡淡朝他點了點頭,便移開目光,卻盯着地面,思忖道:步下果真輕不染塵。
用以提醒授課的鐘聲長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一路上談多喜總感覺有誰在扯弄他的衣擺……
“砰!”
耳邊炸響,他肩膀一聳,琴還沒擱得穩,人就差點兒被吓得摔倒在地上。
又聽“砰砰”三五聲,商尤良揚手挑動琴弦,随着一道道音浪掀翻桌案,坐在後方的男修無物遮擋,無處遁形。
“滾出去。”
見他們猶猶豫豫,竟無一個要動,商尤良擡眸逼視:“别讓我說第二次。”
青年目光似箭,眼中怒火濃烈,威壓尤甚,那幾人見狀别無他法,隻得低頭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