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消融,餘兩盞竹骨紗燈挑在藤下,一抹玉色羅衫閑坐石桌前,青絲以玉竹簪随意半绾着,翠玉雲紋爐香置于旁側,繞出袅袅香煙萦着他的面龐,引人想要撥雲見月。
霁川素手握着的翠玉墨筆頓着,在宣紙上暈成黑點。
薔薇花藤下,他擡頭四目相對間,雲岚的瞳孔微微一顫,燭光映在其中泛起春水波光。
他真好看。
雲岚隻是怔愣一瞬,轉而揚聲笑道:
“仙君幸會,吾名雲岚。”
“昔日久仰绮靈将軍大名,将軍,幸會。”霁川右手一揮桌子傍便生出簪花藤椅,“在下霁川,一介散仙,奉錦鸾上神之命侯于這萬重山一帶。”
銀竹提示道:“動物化形後可與普通動物互通靈智獲取信息,植物靈族也是如此,二位花神滋養世間植物千年,已然可借受其滋養過的植株為耳目,洞察世間動向,花神禾胥隕落,其因之一便是魔族想掠奪此等神力。”
“我已被仙冊除名,早就不是昔日的绮靈将軍了。”雲岚颔首坐下,将兔子放至膝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順着兔毛。
“将軍的功績長留青史,又怎可不談。”霁川道。
見霁川堅持用此稱呼,她也不好多說什麼。數個系着草編裙子的小草靈躍至桌上,這頭花要小些,将糕點與茶水準備妥當,雲岚道:“這些草人是由仙君所創,敢問适才,那小草靈一直都在嗎?”
“還請将軍見諒,我并非刻意不出手相助。”霁川将桌上筆墨規整地碼至一旁,
“進入那道峽谷,便是入了魔界屬地,如果放任地蟲長大必成大患,可它自成型以來,隻食動物,我們實在找不到緣由将其跨界擊殺。”
靈族友人法力耗盡化回原型,被地蟲當作是普通動物抓去,仙人其展此魔物,也算合情合理。
“所以我是由仙君選出的刀?”雲岚有些氣惱,利用可以,但幫人辦事怎麼沒有拿人錢财呢?
“自然是不會讓将軍憑白幫忙的。”霁川再一揮手,桌上便赫然鋪滿了小山堆般的金子,
“想來将軍是被囿于塵事心道不穩,行于凡間還需錢财,這些權當是助将軍在凡界暢通無阻,此外,将軍若有需要可瞬時喚我。”
修為達到仙境但心道不足的大有人在,有些成為了底層仙侍、天兵;有些會選擇在凡塵中雲遊曆練;如雲岚一般時運不濟被仙冊除名的不算少有,有些需重新修煉,有些則是永久除名。
這些統稱散仙,不入仙家名冊。
這堆金燦燦的錢财實在晃到了雲岚的眼睛,她不由瞪大雙眼,“這也太多了,我自認受之有愧。”
她确實是想錢多事少,但錢真的有這麼好賺?不信,殺豬盤才用這套路。
雲岚扒拉了小山的一角放入乾坤袋中,“這些便夠了,斬殺那地蟲也不是什麼難事。”
“駐守此地多年,凡間錢财我積攢了不少,與我無用,将軍不用客氣。”霁川不着痕迹地在二者之間掃視了一圈,手一揮,桌上的金錠便化成了靈石。
“若将軍真正所需的是靈石,那是我考慮不周了。”
仙界設有行所,用于管理六界之間的貨币流通,貨币之間可相互兌換,其中靈石的彙率最高,收取靈石最值當。
雲岚不禁咋舌,抿了口茶潤嗓提神,錢财之多,彙率換算什麼的,她已然算不清了。
“話說那地蟲邪乎至極,是什麼來頭?”雲岚道。
這地蟲當真值這麼多錢嗎。
“萬物皆可吸納天地靈氣,日久生智化形,山川河流也不例外。”霁川見雲岚的茶盞見底,着手為她添上了一盅。
“萬年來此地多戰,催生出大量冤魂,各族屍首血液沉積地底,生出地瘴,土地由此無法孕育植物,還易生出意識形成地蟲,地蟲初成時多生地震,吞食生靈吸食魂魄,為自己塑魂,有形之後,行徑如将軍所見。”
雲岚本想歎一句還算聰明,隻吸食動物魂魄叫人拿不到錯處。
“那我為何一路遇到動物引我前去?那路徑也算平坦,可不像商隊會繞開的路程。”
她越想越覺困惑,霁川這一手喚木生花的本事,看着倒似草木靈族,這草木靈族隻能與植物溝通啊!若地蟲隻食未修煉成型的動物,又為何還會引她前去。
“動物的魂魄被吸食之後,□□成了空殼,受那地蟲驅使在這一帶遊蕩,逢物便引去那處,直至□□枯竭。”霁川對上雲岚的眼睛,一片坦誠,
“諸如商隊一類的行人若是有踏足那處的嫌疑,出面阻止是我的職責,故貿然請将軍幫忙,此番心中有愧。”
若地蟲沒吃人,便沒有跨界處置它的理由,若地蟲吃人了,便是霁川的失職,沒有理由他便自己創造理由。知曉他此行為何,雲岚才欣然從桌上取了三分之一的靈石裝入乾坤袋内。
“這些便夠了。”她笑着将乾坤袋拿在手中晃了晃,沒有銀錢相撞的聲響,“恰巧心中有惑,仙君也許能夠否解答一二。”
“但說無妨。”霁川将眼睫微微垂下,眼神在桌上靈石停留片刻,才将靈石盡數收回。
雲岚笑問:“仙君常年駐守此地,對萬重山一帶想必是了如指掌,不置可否為我詳細介紹一番?”
“萬重山無處不白骨累累,唯剩幾處淨土。”絲絲白煙用霁川指尖流出,彙于桌上幻化成一片連綿山脈,夾着許多窪地峽谷,邊上分别墜着一座城池和一叢高山密林。是萬重山的地圖。
雲岚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紫霧代表自古積累的地瘴,深埋地底難以拔出。”霁川說話間,有重重紫霧向圖面壓去,圖中唯有西面堕春谷與谷外不遠一隅沒有染上紫霧。此外有一團紫霧顔色要更深些,它與南邊那片密林拱繞着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
雲岚托着下巴打量着這團深色,道:“這密林是什麼地方,倒是特别。”
“呲獄山,山下是朝天國都城遺址。”霁川探了探舊茶的溫度,随即喚小草人送來火爐與幹柴火具,火柴被他擦出焰苗,丢入爐中,燒起新的一壺白水。
雲岚面色不改,佯裝無意道:“這處倒是特别。”
霁川道:“國師伶語人半步入仙,朝天國覆滅時此地并非完全寸草不生,他散盡畢生法力生起半百裡的瘴林,下四界中能安然出入者甚少。”
爐火撲撲響着,火溫透過間隙灑在雲岚臉上,加之兔子久卧在膝上,暖意蹿滿她的全身,她将地圖細細掃過,“上界不管這些嗎?地瘴、瘴林什麼的。”
霁川微微歎着,燭光化在眼底,“有淨化之力的上神已經隕落一位了,自我淨化是天地與生俱來的能力,大規模替天地行此事,非一人一神能及。”
所謂生道,小為幫人解惑、治病救人;上升則是助苗生長、起死回生;大為逆天地規律而行。若論生道大成者,繞不過二位春神。即使是花神禾胥隕落在此地,遺留的大量靈力也才堪堪足以滋養此地的一座山谷。
雲岚恍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中的萬物,自然也包含了神明,想來原主在九重天混迹千年又哪不明這道理?她忙不疊掩飾道:“瞧我這記性,到底是年紀大了,怎麼就把禾胥那家夥給忘了。”
“遺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水已燒開,霁川從乾坤袋内拿又出了一個袋子,袋袋相套,每個都貼着紙簽,終在第三個乾坤袋内拿出了各色茶葉茶與蜂蜜,整齊地在桌上排開。
還挺講究。
雲岚遲疑片刻,随手指了一罐雪蜜,道:“聽聞遺忘也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方式,但終究不過是換種方式存将它記載,總會有被翻出的那一日。”
“無意勾起将軍昔日記憶,抱歉。”那場戰役聲勢浩大,世人皆知,绮靈将軍為護花神禾胥,不幸與其一同隕落。
霁川遞來碗盞,雲岚接過,捧在手中垂眸輕輕吹着,道:“無妨。”
被勾起回憶的不是她,是這顆心髒。雲岚将蜂蜜水一飲而盡,笑道:“說實話,問道不錯,多謝款待。時日不早,恐多有叨擾,我也該告辭了。”
霁川的目光在她身上彙集,她心底卻不由犯起怵來,這眼神太過深沉,實在不該出現在她身上。
“司命星君前幾日為我批過一挂,說今日此地會發生故人重逢。”
霁川語調和煦,雲岚越覺得不妙:不能這麼狗血吧…原主不是不認識他嗎?那我可要先跑了,三、二…
“但以前我哪能有幸結識将軍。”
此言一出,雲岚還未來得及松口氣,又意識到了問題:那這故人相逢的戲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