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喬行硯此刻眉頭皺起緊閉雙目,唇色發白微微顫抖,額角同頸側也都可見細密的冷汗,被其父置于榻上之後便始終反手拽緊身下的軟墊,企圖發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那羽箭不偏不倚地射進他的左側胸口,此刻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覺到胸前的刺痛,仿佛在不斷告訴他命懸一線是何等滋味。
喬行硯咬牙想要屏住呼吸,卻發覺事後喘息帶來的起伏更令他痛苦,他幾乎要痛得暈厥。耳邊父母親眷的呼喚也仿佛不能入耳,僅随意在周遭飄過便不見蹤影,他快要失去自我意識了。
裴歸渡很快便同宋雲一起攙扶着喬瑄來到了寝屋,結果這一進屋就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他看着榻上的人皺了眉。
林秋娘哭着伏在榻前想要握幼子的手,可後者卻隻是痛得拽緊了身下墊着的軟墊,緊閉雙目喘息着不做回應。
喬懷衷站在一旁不斷催促着仆從去叫大夫,并吩咐侍衛緝拿那刺客,面上的焦灼掩蓋不住分毫,見他來了這才詫異地看向喬瑄。
喬瑄蹙眉看着榻上的胞弟,沉聲道:“宋校尉略懂醫術,大夫大抵沒有這麼快到,是以孩兒先将二人請來了。”
喬懷衷聞言沉思片刻,最後隻妥協道:“勞煩裴将軍與宋校尉了。”
“無妨。”宋雲道,走上前去看喬行硯的傷勢。
宋雲行至榻前,蹲下仔細查看傷口,片刻後轉身看向裴歸渡,正色道:“這箭是往死裡射的,隻兩指距離怕是就會直穿小公子的心脈,屆時怕是藥石難醫,當場斃命。”
衆人聞言皆是一驚,唯裴歸渡一人攥緊了拳後冷聲道:“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
“小公子的傷口極深,且又靠近心脈,直接拔出恐牽扯到周遭命脈,亦可能傷及附近的骨肉。”宋雲蹙眉道,“如今隻能試着将中箭部分旁邊的皮肉慢慢剖開,再用細小的刀柄将箭镞給生生挖出來。”
林秋娘聽完幾乎是立馬暈了過去,喬懷衷慌忙間扶住夫人,又派了人将其扶回房中,沉思片刻後道:“那就有勞宋校尉了。”
可宋雲聞言隻是搖搖頭,蹙眉遺憾道:“我雖懂些醫術,可這剖肉取箭簇的事情卻是從未做過,這事恐怕得由裴将軍親自動手。”
喬懷衷望向未說話的裴歸渡。
而後者則是疑惑地看向宋雲,宋雲又道:“裴将軍在戰場上遇到過許多這樣的情況,是以由他來替小公子拔箭最穩妥不過。”
喬懷衷轉而朝裴歸渡躬身作揖,帶着顫抖的聲音說道:“有勞裴将軍,小兒的命,就拜托将軍了,喬某來日必當結草銜環,厚禮以報。”
裴歸渡擡手将對方扶正,沉聲道:“我自當竭盡全力,隻是還望喬大人叫人準備好鉸刀、小的匕首、燭火、紗布、幹淨的繡帕、水以及酒,準備齊全後我便為小公子拔箭。”
聞言喬懷衷立馬派人去将東西取了來,東西取來後裴歸渡又以人多不便為由将旁人都遣了去,隻留在屋外守候,是以此刻屋内隻有他、宋雲以及中箭的喬行硯。
門關後,裴歸渡幾乎是立馬跪坐到了喬行硯榻前,他緊握住對方的手,聲音近乎在顫抖,隻強壓着語氣将聲音放低,溫和問道:“臨舟,臨舟你聽得見嗎,是我,我是裴敬淮。”
喬行硯強行睜開眼看他一瞬,随後什麼都沒說就又因那猛地呼吸而牽扯到了胸口處的箭,疼得再次緊閉雙眼,與此同時手上發力握緊了裴歸渡的手。
裴歸渡也不管手中的力如何疼,隻安撫似的抽出自己的手,道:“臨舟,我現在要為你拔箭了,可能會有些疼,你先忍着些。”
片刻後,他看到喬行硯艱難地點了點頭,額間全是細密的冷汗。
裴歸渡将幹淨的繡帕塞進他嘴裡,以防對方在難掩疼痛間咬到自己的舌頭,随後拿着匕首和鉸刀開始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表面的傷口。
将衣裳撕開後,那沾着血肉的傷口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傷口邊緣更是可見皮肉。
裴歸渡将匕首刺進傷口處,榻上的喬行硯立馬受痛一動,咬緊了牙關強行讓自己身子繃着。
“摁住他。”裴歸渡厲聲道。
宋雲随即上前摁住因疼痛不斷下意識掙紮的小公子。
挖肉取箭簇的動作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困難還要久,裴歸渡親眼看着喬行硯疼暈數次又疼醒數次,期間無數次都覺手中發麻,額間同喬行硯一樣冒起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門外之人候了多久,直至鐵盆間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那箭簇才終于從小公子體内被取出。
裴歸渡手上還是沒有一絲停頓,連忙又給小公子的傷口消毒包紮,全部處理好後又就着自己的衣袖替對方拭去額頭和頸間的汗,而這位榻上的小公子此刻已然被疼得徹底昏了過去。
宋雲将最後一點沾了血的紗布扔進同樣滿是鮮血的盆中,目睹全程的他歎了口氣:“今日之事屬實蹊跷,怕是沖着喬氏來的,你在此逗留太久,終歸不是一件好事。”
裴歸渡全當沒聽見,隻握着對方的手将其牢牢抓在自己掌心,又看着對方因疼痛而發白的臉,眼下那顆痣本該多美,此刻怎的竟這般可憐脆弱。
“今日本該是他的冠禮。”裴歸渡忽而道。
宋雲知曉對方不會說出什麼好的後話。
“回府吧。”裴歸渡轉而道。
“什麼?”宋雲本以為對方會想留下來陪他,是以此刻語氣中帶些詫異。
裴歸渡沒有理會他的反應,隻是淡淡說道:“今日之事必須查清,我隻要活的,就算将整個京都城翻過來,也要将那人找到。”
宋雲知曉自己勸不動,也隻能随着他去,畢竟能忍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是他意料之外了,他本以為裴歸渡會在喬行硯倒下去的那一刻沖出去,但他并沒有。
喬家小公子于冠禮之上被刺殺,現今生死不明,當日各世家公子都在場,次日此事便自整個京都城傳開,最後傳到了皇帝耳朵裡。
喬家小公子同和親公主是血親,且當日在場的不僅有各家公子,更有當朝左相,是以不僅是聖上、朝臣,就連靖央使臣都對此事頗為關注,連夜奏寫了書信飛鴿至靖央。
而皇帝,則是将此事交給了禦史台督辦,由裴歸渡輔之查辦。
事發第二日當晚,裴歸渡同秘密搜查刺客的裴氏暗衛一同出動,将那好不容易查探到的刺客圍堵在了城門附近。
裴歸渡追着那刺客往屋檐上走,見那人即将就要翻過圍牆,立馬取出腰間的短刀,對着那人的小腿甩出去。
刀刃紮在那刺客腿上,刺客瞬間受痛失了力,腳下一滑從屋檐上翻滾墜落下來。
随行的暗衛見狀立馬圍上前舉着刀架在他脖子上将其控制住,其中一名暗衛不等将軍吩咐,直接一把摘下那人的面紗。
裴歸渡看着那人的臉怔了片刻,随後隻難以置信道:“是你?”
鎮遠将軍府,地牢内,燭火通明,守衛站直了身體立于門外,隻當自己是耳聾了什麼也聽不見,不論裡面發出什麼聲音說什麼話他們都面無表情地隻管守着,這是裴氏暗衛的鐵律。
裴歸渡坐在座椅上,雙腿岔開着十分惬意,全然沒有要審訊刺客的意思,隻像是在看着對方打量着什麼,企圖從對方的臉上、神情中确認點信息。
被抓後的文修沒有說過一句話,任憑他的下屬如何鞭打也不肯多說一個字,隻是強行忍着痛,哪怕吐血了也不交代清楚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起初裴歸渡還沒反應過來,喬行硯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留一個朝自己射箭的人在身邊?可現今鞭打一番都沒有結果,他又停下來仔細想了想,才終于發覺了事情的不對勁。
他喬家小公子哪能被人算計?向來隻有他算計旁人的份兒。可如今這不僅是将他裴歸渡給算計進去了,更是将自己的命也算進去了。
裴歸渡将所有事情都盤算清楚後,終于是怒極反笑,自嘲地笑了出來。
裴歸渡知道他心狠,一個淩辱過他的人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将其踹進河裡淹死,可以眼皮都不眨一下地一刀劃破他的喉嚨。将他兄長送回府的,他亦可以為了保住他們之間的秘密而親手殺之,随後再頗為挑釁警告地将那斷指送至安排不周的宋雲的馬車内。
或許他早就該意識到,從小公子為了躲避世家公子撫琴便可劃傷自己的手腕開始,他就該意識到,沒有什麼是喬行硯做不出來的,哪怕是自己的命,他都敢賭。
裴歸渡面無表情地睥着已然痛趴下的文修,仔細回想着這計劃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是從冠禮之日定下開始,還是從對方哭着求他救喬瑄和喬婉開始,亦或是從最初的結交世家公子開始。
或許喬行硯從始至終就沒打算結交所謂的世家公子,他需要的隻是冠禮當日有許多世家賓客在場見證這一幕罷了。
裴歸渡忽而起身,緩緩走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文修,擡腳踩住那人的左手手背,将其生生痛醒,睥睨着,冷聲開口道:“你家公子什麼時候開始計劃這一切的?”
文修受痛咬牙,依舊一字未言。
裴歸渡又發力踩下去,語氣平平道:“趁我還有耐心,你最好老實交代,否則我立馬便能要了你的命。”
文修受痛蜷曲成一團,嘴角因忍痛被自己咬出血迹來,依舊未曾出一言。
裴歸渡怒極反笑,将腳擡起走開,自嘲道:“小公子不愧是能将我也算計進去的人,這養的狗都是不一般,同旁人的不一樣,不會吐出一點有用的東西來。”
文修全當沒聽見,隻奄奄一息地再次卸力趴在了髒亂不堪的地上。
裴歸渡知曉自己去問喬行硯什麼也問不出來,隻能耐着性子耗在這什麼也不說的侍從身上。
他忽而轉身,蹲在文修面前。他看着對方滿身的傷,不語,随後從腰間取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是弦月狀的,當初喬行硯向他讨要玉佩時勉為其難贈予他的,想不到如今得見天日竟是在這種地方。
文修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那塊玉,當即以為他是要對小公子不利,忍着不顧傷口再次裂開的疼痛立馬伸出手去搶。
可他怎麼可能搶的到,裴歸渡稍稍一擡手他便撲了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他這一撲,更加确認了裴歸渡心中的猜想,這二人就是故意設計的這場刺殺。
裴歸渡搖晃着手中的玉佩,看着那玉佩在燭火下的模樣,悠哉道:“你知曉這玉佩如何來的麼?”
裴歸渡沒想等對方回話,也不去看對方的反應,隻繼續道:“你家小公子親手贈予我的。”
裴歸渡依舊沒去看文修,但他知曉對方此刻一定是滿目震驚與懷疑。
裴歸渡又道:“你又可知,小公子前段時日前往品香閣是為了見誰?”
文修握緊了拳,隻想一拳朝對方砸過去,卻怎奈手中實在無力。
裴歸渡将玉佩收在掌心,看向文修,沉聲道:“是我。”
他在文修眼中看到一絲錯愕。
裴歸渡又輕聲道:“我與你家公子自一年前起便相識,相知,相交,苟合。”
他又在文修眼中看到許許多多的難以置信和憤恨,仿佛他說的這一切都隻是在玷污他家主子的清白一般。
裴歸渡譏笑一聲,沉聲道:“你同我發什麼脾氣?瞪着我做什麼?你家主子不告訴你,難不成是我的錯麼?”
文修聞言立馬揮拳就要打他,可誰料卻被對方不知何時取出來的匕首給擋了過去,倒是讓自己的手再次被劃出一條長長的傷痕。
皮膚破開瞬間見血,文修在疼痛中再次癱倒在地。
裴歸渡收起匕首,拍了拍自己沾了灰的衣袖,又道:“再問你一遍,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
文修聞言冷笑一聲,自喉嚨咳出一口血來,他含着血譏諷道:“你不是同公子相熟嗎?為何不直接去問公子?”
裴歸渡本就因此事還在氣頭上,這人還真是要麼不說,一說便專挑他不愛聽的說。他一把拽着對方的頭發将他的頭強行擡起,厲聲道:“你們可真是大膽,你的箭法很好麼?你可知你那一箭差點就要了他的命!”
文修聞言立馬就怔住了,早在計劃之時,喬行硯就命他一定要将箭射向他的胸口,位于心脈下方,若是射不到關鍵地方,恐怕此事不會引起什麼太大關注,偏得往死了下手方有回旋之地。
文修起初無論怎麼說都不同意小公子這麼做,可卻被對方以“要麼便不做,要麼便往有用的來,憑空受一箭還沒效果有何用,白遭罪麼”為由說服了。
可說是被說服,文修卻知無論此事他是否做,小公子都會将計劃進行到底,就算不是他射箭,小公子也會尋旁人來。
如此,與其将小公子的性命交在旁人手裡,倒不如叫他親自來的好,至少他不會要了對方的命。
文修于質問聲中緩緩開口:“不會……不會要了公子的命。”
裴歸渡簡直要被氣得發瘋,他将對方的頭擡得更高了些,怒而道:“不會是麼?那你可知剖肉拔箭是何滋味?失血過多是何滋味?反複痛醒又痛暈是何滋味?”
文修被質問得失了心神,他不知。
裴歸渡又道:“他自小身體便不好,如今又中了箭,幾乎要了他半條命,倘若此次他體内的箭簇沒有清理幹淨,日後随時都可能因此複發斃命。你們計劃此次行動之前是否想過這些?”
文修不語,隻是愣神,他沒想過……
裴歸渡冷笑一聲,又道:“說,你們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目的是什麼?”
文修擡眼看他,思索片刻後,道:“此事你還是直接問公子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