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燭曾經死過一次。
但若要問他死亡是什麼感覺、到底痛不痛苦,他也回答不上來。
據說世間所有生靈死後,魂魄都會沉入地府,那是跳脫三界的所在,隻有在地府走過一遭,才能再入輪回。
魂魄從軀殼裡脫離出來後,宵燭感覺自己變得輕飄飄的,冥冥中好像有一股溫和如水的力量包裹住了它。
宵燭還聽見周圍似乎有人在說話,可它既聽不懂,也看不清。
那人托起它輕盈渺小的魂魄,不知将它帶到了什麼地方。
宵燭迷迷糊糊地想,這就是地府嗎?
嗯……好像是個很不錯的地方。
源源不斷的靈力向宵燭淌來,如同陽光般溫暖純粹,照進它魂魄的每一個角落。
籠罩在靈識上的那層薄霧被驅散,漸漸的,宵燭的意識變得越來越清晰,旁人說的話也終于能聽懂了一點。
“——殿下,你可要考慮清楚後果。世間因果皆有其定數,這小蟲子沖撞了你的命網,你不計前嫌出手救下它,已是天大的恩情;但你還執意要助它化出人形,未免……太胡鬧了些。”
沉默一會兒後,另一個聲音道:
“——我曾同父君說過,這次生辰宴無需大肆操辦,那些賀禮雖極盡珍貴奢靡,于我而言卻并無用處。說到底,若不是因為我,這小靈蟲本可恣意無憂過完一生。是我欠了它。既是欠,就該盡我所能去償還。”
“——哼,說得輕巧!幫它化形容易,可你有沒有想過,它的身份會有多尴尬?那些仙人的德性你最清楚,一個個假清高得很,必定是容不下它的,仙帝更不可能賜它封号。不久後你就要閉關,我也要去人間遊曆,屆時小蟲子該如何自處?”
“——無妨。我那殿中正好缺一名仙侍,就派它去吧。有我的名号壓着,其餘仙人不會敢肆意欺侮它。”
“——你……唉,宣湣,你真是糊塗!就等着這因果線越繞越亂越纏越理不清吧!算了,喝酒去了,我勸不了你這頭犟驢!”
……
兩道聲音久久萦繞在宵燭耳邊,一道咋咋呼呼大大咧咧,沾染了濃重的酒氣;另一道則十分好聽,若銀磬擊雪、冷泉漱玉,浸着風過竹篁的清潤疏朗。
——命網、因果線,那是什麼東西?
——所以,我是被人救了嗎?
還沒思考出頭緒,宵燭的魂魄再次被一股力量托起。随後,它似乎被放入了某個容器中。
容器冰冷的質感一下子就令宵燭想起了溯時星君用來捉它們的紫玉琉璃盅。
它的魂魄開始躁動不安,十分害怕之前遭受的折磨重演。
“别怕,”那個好聽的聲音輕聲安撫道,“我會讓你重新睜眼看見這個世界。”
随後對方頓了頓,又道:
“自古以來,文人常以‘宵燭’代指飛螢。既如此……從今往後,你便叫做宵燭。”
宵燭舞微光,林幽夏夜長。
無心争皓月,自在飲秋霜。
——從那一刻起,這隻小小的螢火蟲,才正式有了名字。
*
被安置到容器裡後,宵燭的魂魄陷入沉眠,再無法感知外界的動靜。
這一覺睡了很久很久。
等他再度蘇醒時,莫說人界,連天界都不知換了幾度春秋。
那天宵燭終于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完全陌生的竹屋裡,身下是柔軟舒适的竹榻,空中彌漫着清淺好聞的花香。
屋子的門窗都是打開的,入目便是一片澄澈透藍的湖水,湖中漂浮着無數朵碗蓮,時不時有七彩錦鯉躍出湖面,甩開一道優美的水弧。
看樣子,這裡應該是一處亭台水榭。
宵燭眨了眨眼,很懵。
他想飛出去看看情況,結果半天沒抖開翅膀。直到此時,他才驚愕地發現——他的翅膀不見了。
不,不止翅膀,他的背闆、尾燈、細細短短的足肢……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非常奇怪的軀殼。
現在的他,隻有四根很粗的足肢,每根大足肢上面又分了五根小節肢。
宵燭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果不其然,上面光溜溜的,原本長在那裡、可用來辨别方向的觸須沒啦!
這……這該怎麼行動呢?
宵燭思索半天,最後決定像以前那樣,幾根足肢并用着爬出去。
文琇宮的小仙娥過來送飯時,瞧見這詭異的一幕,吓得差點打翻盤子。
“你你你——你怎麼醒了?你在幹什麼?!”
宵燭剛爬到門口,聽見她的話,呆呆地仰起了頭。
他的眼神實在清澈又懵懂,其中還流露出令人不忍心苛責的愚蠢,像極了剛開始學走路的嬰兒。
片刻後,小仙娥捧着肚子,壓抑不住地大笑起來。
“哎,我說你,怎麼傻了吧唧的!”她眼淚都笑出來了,隻好用袖子拭幹,“你現在是人,該用腿走路,不要再學螢火蟲啦!”
*
文琇宮是仙界太子宣湣的寝宮。
初建之時,仙帝原想以琉璃為瓦、金磚築牆,将其建成瓊阆天宮裡最華美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