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事實已全部擺在了眼前,宵燭仍近乎執拗地對繁露道: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能如實回答我嗎?”
女孩慢慢收回摁在他肩上的手,說:
“還有什麼好問的?”
宵燭卻偏要問。他說:
“是你故意把太子養的那條守宮放到假山上,引我主動踏出文琇宮結界的,對嗎?”
繁露沒有吭聲。
沉默,便是承認。
一股鐵鏽味漫上宵燭喉嚨。他的心似被狠狠剜了一刀,變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吐出來的字句卻出奇的冷靜:
“——我剛離開文琇宮,青闌仙子就發現了我的蹤迹,這也是出自你的手筆,對嗎?”
“——你知道我膽小,怕我不願意去凡間,于是把我逼入絕境,讓我品嘗到刻骨銘心的絕望,再搖身一變,以救世主的姿态将我救走,讓我對太子感恩戴德,并心甘情願地陪他下凡曆劫,對嗎?繁露,你真的太聰明了,或者說是我太蠢了。若非你主動告知,我恐怕永遠也猜不透真相。”
“可這對你來說并不是什麼壞事!”繁露忍不住道,“你在天界的身份本就尴尬,躲得過一時,難道躲得了一世?此番陪太子曆劫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等曆劫歸來,你将成為殿下最信任的仙侍,無人敢再輕視你!你知道嗎,瓊阆天宮裡的所有仙人都在垂涎着這次機會!我是在幫你!”
幫?
宵燭疲憊地阖上眼,痛苦地想,是啊,繁露在幫他。
他本體不過一隻渺小的飛螢,能成為太子曆劫的随侍,那是旁人幾生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
盡管用了欺騙的手段,可繁露并沒有做錯什麼。
她是他的朋友,更是文琇宮裡的忠仆。把太子殿下的安危擺在首位,原本就是她的分内之責!
拒絕?他有什麼立場和資格來拒絕?如若不是太子出手,他早就死了!
别再不知好歹了!命網糾纏,因果相連,他生來就該為了償還太子的恩情而付出一切!
……
無數紛亂的思緒一齊湧進腦海,像無數條由白骨結成的手臂,将他拉入泥沼,越陷越深。
宵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繁露似乎又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但他腦子遲鈍得仿佛灌了鉛,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最後,宵燭聽見一個聲音說:
“我願意陪他曆劫。我願意陪殿下曆劫。”
那聲音很陌生,卻又非常熟悉。
因為……那分明就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
*
同長生種相比,宵燭的一生其實算不上長,不過短短幾十年。
可在這幾十年裡,他失去過很多東西。
神農谷裡的親人同伴們死了、靈蔔走了,到最後,他連僅剩的朋友繁露也沒能留住。
從繁露騙他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宵燭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被帶到主殿去的。
隻記得那一日,星軌列陣、萬仙朝會,七十七道雲紋銅門開啟的聲音莊嚴而冰冷。
他和所有仙人一樣,跪伏在青玉鋪就的雲階之下,不敢擡頭,膝蓋跪得麻木生疼。
溯時星君開啟魂晷,一青一紫兩道光芒瞬間湧出,一道落向人界,另一道,則牢牢鎖在了宵燭身上。
魂晷擇定宵燭為太子此次曆劫的随侍,霎時在衆仙中激起軒然大波。
這個少年實在是太過瘦小不起眼,宛如浮世中的一粒芥子或塵埃。他低着頭,頸骨纖細得仿佛一捏就會碎。
沒人見過他,更無人能認出他到底是誰。
有人偷偷猜測道:
“魂晷是不是出了差錯?怎麼會選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雜役身上去?未免太胡鬧了點!”
這意料之外的一幕令仙帝也愣住了。
他皺着眉,用眼神詢問溯時星君,但溯時星君同樣是一臉茫然。
見狀,繁露忽然走上前,向仙帝躬身一拜,然後說:
“陛下……他就是當年撞了太子命網的那隻螢火蟲。”
從頭到尾,繁露就隻說了這麼一句話。
隻此一句便足矣。
女孩話音剛落,成百上千道驚詫的目光幾乎要将宵燭活活淹埋。
他們都想起來了——幾十年前,在太子宣湣的九千歲生辰宴上,的确曾有一隻膽大包天的螢火蟲擅自闖入靈蔔司,陰差陽錯攪亂了太子的命局。
犯下如此重罪,自然是該罰的。可太子卻跟着了魇似的,不僅極力袒護這隻小靈蟲,還要為它塑出人形。
仙帝為此事大發雷霆,但無論怎麼施壓,都始終無法撼動太子的選擇。
後來的年歲裡,那隻螢火蟲再也沒有露過面,仙人們便漸漸淡忘了此事,誰能想到它會出現在今日的擢選大會上!
天道何其不公。一隻卑賤弱小的靈蟲,憑什麼能一步登天、踩在所有仙族頭上?!
宵燭聽見了很多議論聲。其中有豔羨、有不解、有嫉恨,情緒直白得不加掩飾。
那些目光和聲音沉甸甸地堆在背後,将他的脊柱越壓越低。他的額頭貼着冰冷刺骨的地面,掩藏在寬大袖袍之下的身體開始不斷顫抖。
着實是一場比淩遲還要煎熬的酷刑。
宵燭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