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宣湣的緣故,他知道,這些仙人必須留着他的命,不可能殺他。
但隻要他們想,他們可以有一百種方法讓他生不如死。
琉璃盅、傀儡絲、九曜星輿圖……抑或是别的什麼東西。
宵燭并不嬌氣,但他怕疼。
時間一點點流逝,大殿裡的喧鬧漸漸轉為了靜默。
仙人們紛紛望向禦座之上的那個男人,期盼他能否決這個荒唐的選擇。
——太子的曆劫随侍竟是一隻笨拙的靈蟲,這個消息若傳出去,他們整個仙界都将淪為笑柄!
過了很久很久。
仙帝不辨喜怒的聲音終于響起:
“既然魂晷選擇了他,那就讓他陪湣兒去人界吧。”
宵燭怔怔地盯着身下的青玉地闆,隻覺得自己像置身于一場不真實的幻夢之中。
他是太子的曆劫随侍。
他馬上就要去凡間了。
他……能有機會回神農谷嗎?
宵燭突然想起了靈蔔臨别時的那番話。靈蔔說:“瓊阆天宮困不住你這隻小飛螢,再耐心等等,很快你就能離開了。”
原來,靈蔔早就料到了這一切。
等去了凡間,說不定還能遇到靈蔔呢!
那家夥,辭行這麼久,不知在人間有沒有找到比千春浮白更醇美的佳釀?
思及此,宵燭心裡的苦悶淡去了幾分。
去人間不見得是一件壞事。雖然他身負陪太子曆劫的重任,但閑暇之餘,也能看看仙界以外的風景,總比天天困在文琇宮裡強。
“當——”
一陣古樸沉悶的青銅鐘聲穿透雲霄,傳入了主殿内。
它宣告着本次擢選大會的結束。
鐘聲落定,仙帝作出的選擇不容轉圜。
如此,擢選仙侍一事便算是定下了。
即便其餘仙人心中抱有再多不甘,也隻能遵從。
人潮陸續散去,大殿陡然變得空曠,最後隻剩下宵燭和仙帝兩人。
宵燭跪得渾身酸痛,四肢好像密密麻麻紮了無數根鋼針,幾乎要失去知覺。
他想起身,可仙帝沒讓他起身,他便不能擅自行動。
宵燭知道,高台禦座之上的那道目光正在審視着自己。它冷冽、銳利、疏離、無情,浸着獨屬于仙界帝王的威壓,想要一寸寸剝開他的皮肉,挖出他的魂魄和心。
“吱呀——”
等旁人都走光後,仙娥緩緩合上了主殿的宮門。
光線被阻擋,大殿内立刻變得黯淡。
宵燭不喜歡,甚至可以說害怕這種沒有光的陰暗環境。
他蜷了蜷身體,強行壓下心中的恐懼,并按捺住想要逃跑的沖動。
想逃也逃不掉。他注定要面對這一遭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這時,仙帝發話了:“你叫什麼名字?”
“宵、宵燭,”宵燭哆嗦了一下,說,“宵燭舞微光,林幽夏夜長。無心争皓月,自在飲秋霜……這是太子殿下為我起的名字。”
“他倒是有閑心,”仙帝冷嗤一聲,“連個小玩意兒也這麼上心。”
仙帝口中的“小玩意兒”,指的自然是宵燭。
宵燭抿了抿唇,不敢辯駁。
有什麼好辯駁的呢?
在這些高高在上的仙族眼裡,神農谷裡的螢火蟲可不就是供人肆意取樂的物件。讓它們哭它們就得哭,讓它們笑,它們就得笑。
即便他現在已經化出人形,也改變不了一個玩物的本質。
見宵燭沉默,仙帝又問:
“這些年你都藏身在文琇宮,是宣湣專門設的結界來保護你?”
不知不覺中,仙帝已離開禦座,跨過一級又一級台階,來到了宵燭面前。
宵燭怕得發抖,仍強作鎮定道:“是。”
仙帝的聲音如淬寒冰:“擡起頭來。”
宵燭顫顫巍巍地直起身,剛把頭擡起來一點,下颌處就倏然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楚。
“宣湣想來從未教過你規矩,”仙帝掰着宵燭的下巴,強迫他将脖頸仰成一個詭異扭曲的弧度,冰冷目光在少年秀麗的臉上寸寸巡梭,眉心越蹙越緊,“我要你記住,在這瓊阆天宮裡,身為仙侍,最大的罪責有兩條:其一為僭越,其二,便是惑主。”
仙帝又說:“你這張臉,生得當真不好。”
“陛下、陛下!”宵燭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小奴的這張臉,是太子殿下親手塑出來的!”
世人有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是至親之人,所以無論美醜,都應當愛惜他們贈予的軀殼。可宣湣并非宵燭的父親,為他雕琢容貌之前,也從未過問他的意見,換句話說,無論他長成什麼模樣,是美是醜,都取決于宣湣的審美。
再者,他分明連宣湣的面都沒見過,何來僭越,更何談“惑主”!
仙帝分明是清楚這一切的,卻仍要以此為由來發難,無非是厭憎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