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宵燭十分确信,若非自己身上還有幾分利用價值,仙帝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将他當場處死。
他的存在是太子的污點,更是整座瓊阆天宮的污點,人人都恨不得将他抹除。
可諷刺的是,當初将這個“污點”帶到天上來的,也正是這群貪欲纏身的仙族。
怎麼不算自食惡果呢?
宵燭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兩條手臂頹然垂下,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在這時,仙帝終于大發慈悲松開了手。
他冷眼看着癱倒在地上的少年,薄唇吐出一句:
“軟弱愚鈍,難堪重用。”
——是啊,難堪重用。
可他們又不得不用。
太子此番曆劫極為兇險,一旦出現差池,他的神魂便會消散在天劫之下,再也無法重歸上界。
仙界雖有諸多實力高強的仙君,但他們不能出手幹涉太子的因果。
整個瓊阆天宮裡,能陪同太子曆劫的,隻有宵燭這隻低賤的靈蟲。
想到這裡,仙帝陰郁地斂起了眉峰。
“若非情不得已,我不可能将湣兒的安危牽系在你身上,”仙帝緩緩開口道,“但,即便是去了凡間,成了凡人,你也須時刻謹記——太子為主你為奴,你隻需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莫言妄語,莫生妄念。”
何為妄語?何為妄念?
宵燭其實根本聽不懂仙帝的話。
但他知道,眼下就算聽不懂,他也要裝作能聽懂,否則還得吃一番苦頭。
如此想着,宵燭不顧膝蓋處的刺痛,稍稍往前挪了一點。
他跪在仙帝面前,戰戰兢兢道:
“陛下無需憂慮。太子殿下懷德濟世、慈悲心腸,是未來三界當之無愧的明主。小奴雖愚鈍,卻一定會盡心竭力保護殿下,讓他平安度過天劫,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呢?其實宵燭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他隻是覺得,隻要順着仙帝的心意去講話,讓仙帝高興,對方或許就能少為難他一點。
這都是以前在文琇宮的時候繁露教他的。
繁露愛美。有一天她不知從哪裡尋了一朵朱紫芍藥簪在鬓邊,興緻勃勃地跑來問宵燭好不好看。
女孩生得清麗溫婉,着一身簡簡單單的玉钗素裙便已極其出塵脫俗。朱紫芍藥雖美,卻太過秾豔,同她并不相配。
于是宵燭老老實實地說:
“不太好看。”
繁露突然就生氣了。她扔下那朵芍藥,氣呼呼地跑了出去。
宵燭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後來他追問半天,繁露才咬牙切齒道:
“我知道你說的是真話。可有些時候,人們就愛聽好聽的假話,不愛聽難聽的真話。做人不能太誠實,要學會看眼色行事,明白嗎?就比如剛剛,我那麼高興地等着你誇我,結果你卻潑我冷水!你真是笨死了!”
好聽的假話是什麼?難聽的真話又是什麼?
宵燭被繞暈了。
見他如此遲鈍,繁露一臉恨鐵不成鋼,嘀咕道:
“唉……跟你這隻小蟲子計較個啥,真是自找罪受!”
又過些時日,仙界的月桂開了。
繁露采了幾枝,編成小花環戴在頭上,再次跑來問宵燭好不好看。
平心而論是好看的。但她那天已經編了個花苞狀的發髻,發髻用五彩發繩固定,額前綴着亮閃閃的水晶飾品,再加上花環就顯得太滿太繁雜了。
宵燭想起上回的教訓,說:
“特别特别好看,非常非常配你。”
他想,這回繁露總該開心了吧?
結果繁露又生氣了。
她說:“别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騙我!你這人,滿口謊言,一點都不真誠!”
宵燭徹底懵了。
很久以後他才慢慢明白,原來啊,光把假話說得好聽還不行,一定要說得像真話。
做人真難啊!
宵燭知道自己的演技十分拙劣。對于仙帝和太子,他的崇敬是假的,惟有深入骨髓的畏懼是真的。
在這群仙族面前,衆生皆蝼蟻。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太子殿下懷德濟世、慈悲心腸,是未來三界當之無愧的明主……”
“——小奴雖愚鈍,卻一定會盡心竭力保護殿下,讓他平安度過天劫……”
宵燭誠惶誠恐的聲音回蕩在空寂昏暗的主殿内,每個字都充滿讨好乞憐的意味。
但有些時候,示弱和讨好并不能換來憐憫,反而會更加勾起劊子手的施虐欲。
宵燭的肩胛骨抖得厲害,宛如一片飄搖在枝頭的殘葉。仙侍的衣袍裹在他身上整整寬了一截,更顯得他的身形單薄如瓷。明明滅滅的月輝從門窗縫隙間悄然溜進殿内,沁過少年的肌膚,将他側臉處的線條輪廓勾勒得異常秀麗。
這副模樣,哪裡像個正經的仙侍?更像是個……
仙帝忽然上前一步,重重扯住宵燭的衣領,将他整個人半提了起來!
“唔——!”
宵燭不明白對方為何要突然發難,一時懵了,甚至忘記了反抗。
“噗哧——!”
破碎的嗚咽聲從鼻腔溢出,飛濺的鮮血玷污了無瑕的青玉雲階。
血,到處都是血。
在眼睛被一片血霧模糊之前,宵燭看見了仙帝被血迹弄髒的玄色冕服,也從對方深不見底的漆黑瞳孔中,窺見了自己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
鋒利的冰刃重新飛回仙帝掌心,望着血泊裡的半截斷舌,男人嫌惡地皺了皺眉,将手裡的少年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