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仙侍,不可诳言妄語、更忌以下犯上。既然你學不會,那我隻好用這種方法讓你長長記性。”
宵燭像一條被剔去了骨頭的魚,連翻滾的力氣也被盡數褫奪。
他睜大眼,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想要呼救,喉嚨裡卻隻能溢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他迷茫地想,我快死了嗎?
好疼……疼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這一次,誰會來救他?是繁露、靈蔔,還是宣湣?
不,沒有人會來救他!
曾經宵燭以為,傀儡絲穿心是世間最刻骨銘心的痛。
直到那一日在大殿上,仙帝剜去了他的舌頭,令他再也無法言語,他才知曉,以前所經曆的苦難,原來隻是個開始。
生而為蝼蟻,他注定隻能任人宰割。
*
擢選大會結束後,仙人們再沒見過那隻螢火蟲。
聽說它被送進了仙帝的寝宮裡,由陛下親自教導靈術,并學習凡間的知識,為下凡曆劫做準備。
知曉此事後,仙人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分明是一隻卑賤的靈蟲,憑什麼能一步登天,輕而易舉獲得仙帝和太子的賞識?
這簡直是明晃晃地告訴全體仙族:勤奮修煉、刻苦當值算什麼?隻要運氣足夠好,哪怕是蝼蟻之軀,也能騎到他們頭上去!
人人都咽不下這口氣,但人人都無可奈何。
畢竟,那是至高無上的仙界帝尊做出的決定。
他們不敢妄議帝尊的想法,于是,這些憤恨不甘最後往往會轉化成對宵燭的攻讦和謾罵。
他們罵宵燭不知廉恥,罵宵燭谄媚逢迎,罵宵燭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所有言論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繁露仙子的耳朵裡。
有小仙娥偷偷問她:繁露繁露,聽說你之前和那隻螢火蟲相處過,它真的有那麼多歪心思嗎?
繁露面色淡淡道:“記不太清楚了。”
文琇宮裡的池魚許久無人喂養,漸漸都遊去了别處。
臨湖的那間竹屋裡還放着一卷棋譜,棋譜攤開在桌面上,落了一層又一層的灰。
太子養的金斑守宮胖了整整一圈,整日在文琇宮上蹿下跳,到處搞破壞。
那天繁露如往常一般将守宮逮回籠子,一名小仙娥突然急匆匆地跑來,說:“繁露仙子!陛下召您即刻前往文琞宮。”
文琞宮便是仙帝的寝宮。
繁露腳步微頓,然後說:“知道了。我這就去。”
從文琇宮到文琞宮,中間的一段路,繁露走了很久很久。
在内心深處,她甚至開始盼望這段路永遠不要有終點。
抵達文琞宮時,微苦的藥草氣息瞬間撲面而來。
——帝尊非肉體凡胎,一向身體康健,那麼是誰生了病?
“他将自己困在夢魇裡,一直不願意醒,”見到繁露,仙帝皺了皺眉,“無論用什麼辦法,務必讓他醒過來。”
繁露颔首向仙帝行了一禮:“是。”
她沒問仙帝口中的“他”到底是誰。
珠簾半卷處,層層疊疊的紗幔被金猊藥爐裡的殘香浸透。繁露撥開紗幔,入目便是少年安靜的睡顔。
宵燭睡得很沉。
他比之前還瘦了一點,皮膚下隐隐浮着青絡狀的筋脈,唇瓣上血色全無,隻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着。
一截瑩白的腕子從錦被中滑落,腕子上綴着星星點點的紅色於痕,似新雪壓折梅枝,尋不見半分生機。
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後,繁露彎下腰,把被子往上攏了攏,蓋住了那截手腕。
她輕聲問:“這些時日,你過得怎麼樣?”
根本是明知故問。
過得好的話,怎麼可能變成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
睡夢中聽見熟悉的聲音,宵燭的嘴唇嚅了嚅,似是想要說話。
但他最終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
隔着氤氲的藥霧,繁露慢慢回憶起了一些舊時的畫面。
明媚盎然的天光下,小少年将親手摘來的木芙蓉小心翼翼地簪到她鬓邊,神情忐忑:
“對不起,繁露,我以後一定多說讓你高興的話!你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嘛?你戴木芙蓉最好看!”
女孩擰着眉,狐疑道:“真的好看嗎?我不相信你。”
“真的。你總要我說好聽的、聽起來像真話的假話,可假話說得再好聽再真誠,也始終是假話啊。我保證,這次一定是真的!不然我就、就被那隻守宮吃掉!”
“……自作多情,誰樂意吃你啊,嚼着都嫌硌牙。”
“那你就是不生氣了?太好啦!”
……
無數畫面一齊湧入腦海。繁露眨了眨眼,眼眶中忽有晶瑩的水光盈出,在錦被上洇開深色的痕迹。
是眼淚。
那些眼淚很快被她拭去,再尋不見一絲痕迹。
繁露伸出手,一串青色符咒緩緩飛進了少年的眉間。
床上的宵燭劇烈地掙紮起來,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锢住,動彈不得。
見此情景,繁露别開眼,似是不忍再看下去。
她當然知道宵燭現在有多麼痛苦。
正是因為痛苦,才會把自己關進醒不來的夢境裡,以尋求自欺欺人的解脫。
可馬上,這場夢就要醒來了。
——是她親手将宵燭交到了仙帝手中,但她不後悔。再來一百次一千次,她也還是會選擇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