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裡的輕煙漸漸散去,隻剩稀稀落落的煙灰。
見狀,宵燭揉了揉僵硬發酸的頸椎,然後收起香爐,重新關上了窗子。
這隻紫陶香爐并非凡間之物。它名叫傳音爐,可以用來向瓊阆天宮傳遞消息,是當初下凡前溯時星君交給宵燭的。
太子曆劫,閑雜人等不可擅自窺視,否則會幹擾其命數,甚至招緻災禍。為了準确掌握凡界的動向,溯時星君便想了這麼個法子。
每月月末,宵燭都會依照約定點燃傳音香爐,此舉便是告知天界一切正常。
如今距離宵燭來到凡間已經過去了十四年。
這一世,他投胎為凡人馮宵燭,太子宣湣則成為了沂國的七皇子,宣蘭樾。
馮宵燭生來就是個啞巴。幼時爹娘為此操碎了心,專門請了大夫替他診治。
奇怪的是,這孩子明明口、喉、舌各處的器官皆完好無損,可就是無法發聲說話。
旁人不知其中内情,宵燭卻很清楚——他這怪病,是由仙帝一手造就的。
當初在瓊阆天宮的主殿裡,他被生生剜去舌頭,淋漓鮮血蜿蜒成一地觸目驚心的紅河,從那以後,他就徹底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痛嗎?恨嗎?怕嗎?
宵燭不止一次問過自己這些問題。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他甚至試圖反抗,将自己的魂魄困在夢境裡來逃避現實,最後卻還是被繁露強行喚醒。
所以,這個劫,他不想曆也得曆;這個仙侍,他不願當也必須當。
宵燭終于明白,原來他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何必反抗呢?
他不過是一隻誰都能輕易碾死的螢火蟲,撼不動天界這棵大樹,越掙紮就會死得越悲慘。
倘若老老實實陪同宣湣曆劫,等來日對方重歸神位,說不定能顧念着一點舊情,放他一條生路。
屆時他會像靈蔔一樣,主動請辭離開天界,回到故鄉神農谷,從此廣闊天地任他遨遊,想想都恣意快活。
轉變想法後,宵燭不再自怨自艾,慢慢接受了現下的處境,開始正視自己作為仙侍的職責。
但他的運氣實在說不上好,投胎投了個貧苦人家,又沒錢又沒人脈,到現在十四年過去了,連太子在哪都不知道。
關于宣蘭樾,宵燭掌握的消息非常少,隻知道這位七皇子是由沂國廢後呂氏所出,受皇帝厭棄,很小的時候便被逐出了皇宮。
那麼七皇子到底去了哪裡呢?
有人說他當年流落街頭,已經活活餓死了;有人說他被一戶好心的屠戶收養,成了平民百姓;還有的傳言更離譜,說七皇子被山間野狼叼了去,如今正生活在深山老林裡,整日同野獸作伴。
宵燭對此感到頭疼。
凡界比仙界還要大得多,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想要找到太子的轉世,簡直比登天還難。
好在溯時星君和仙帝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于是在宵燭下凡前,将神器魂晷交給了他。
利用魂晷,宵燭可以大緻感知到太子所在的方位,同時能通過此物确定對方是否還活着。
宣蘭樾确實還活着,魂晷顯示他如今正在沂國西北邊塞一帶活動。
宵燭本想直接去找宣蘭樾,但他現在是凡人,家裡還有個妹妹,受制于種種條件,抛下一切不管不顧地走人顯然是不現實的。
他計劃這兩年先存一筆錢,替馮善花把嫁妝置辦妥當,等妹妹成家後再跟随商隊去西北闖蕩。
以前在神農谷當螢火蟲的時候,宵燭有許多兄弟姐妹,他發自内心懷念那段有親人相伴的熱鬧時光。可後來它們都死了,留他一人在塵世中踽踽獨行。
或許是被回憶觸動,對于馮善花這個妹妹,宵燭格外疼惜。盡管知曉人間曆劫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他仍希望她能有幸福美滿的一生。
宵燭正兀自想得出神,這時,隔壁房間的馮善花突然喊道:
“——宵燭宵燭!我洗完了。你現在有空嗎,過來幫我個忙!”
聽見她的聲音,宵燭連忙把紫陶香爐塞到櫃子底部,接着走進隔壁卧房。
馮善花已經卸了妝,又換了身幹淨的中衣,發尾濕哒哒淌着水。
即便素面朝天,她的眉眼也依舊是明豔俏麗的,宛如沾着露水的瓊花。
見宵燭來,馮善花往他手中塞了盒油膏。
“喏,這是山茶秋露定膏。我最近頭發有點枯焦發黃,雲娘說用它來塗抹發尾,可使發絲順滑如墨雲垂瀑……我自己弄不太方便,宵燭你幫幫我。”雲娘是收養馮善花的酒樓老闆。
宵燭自然不會拒絕妹妹的請求。
宵燭坐在榻上,馮善花将頭枕在他腿上,兄妹倆一邊上發油,一邊絮絮叨叨聊着天——當然,隻有馮善花一個人在說話。
那山茶秋露定膏有很強的刺激性。宵燭今天回家時在山洞裡折騰一通,手上添了幾道傷,沾了油膏後傷口便火辣辣地疼。
他不動聲色地忍住了,愣是沒讓女孩發現一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