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被鄰縣酒樓的老闆娘收養後,馮善花便一直在那裡學藝。她容貌出挑,人又聰明機靈,琴棋書畫歌舞樣樣精通,老闆娘對這個義女可謂是相當滿意。
近兩年馮善花回家的次數愈發少了,等以後宵燭也離開家,說不定就是永别。
每每思及此,宵燭都相當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
畢竟,她是他在這塵世中唯一的親人。
宵燭用指尖揩了點油膏,在掌心化開抹勻,細細拍揉在女孩的頭皮、發梢和鬓角,偶有粘黏纏繞的發絲,也會被他梳理妥當。
似是覺得舒服,馮善花閉上眼睛,鼻腔裡溢出滿足的喟歎。
她對宵燭說:
“還是你手藝好。前陣子我犯頭疼,雲娘為我請了縣裡最好的推拿師傅,結果也就那麼回事,比你差得遠了!”
馮善花又講了些鄰縣的趣聞,還有平日生活裡的瑣事。
宵燭聽得十分認真,他很喜歡聽妹妹講這些。
馮善花生了張巧嘴。再平淡無聊的小事,到了她嘴裡也會變得妙趣橫生。
幾年前馮善花剛出去學藝時,宵燭擔憂她一個女孩子在外不安全,曾偷偷跑到鄰縣酒樓裡探望妹妹。那時他沒什麼錢,隻帶了些自己晾制的果脯,還有一根精心雕刻的梨花木簪。
酒樓人多,宵燭個子矮,費老大一番工夫才擠到前排,終于瞧見了在舞台上跳舞的馮善花。
女孩明明年紀那麼小,卻穿着厚重的織錦拖地長裙,化了濃豔的妝容,頭上簪滿珠花,站在一群舞娘中間領舞,像一隻漂亮驕傲的小孔雀。
她跳得真好啊。水紅廣袖在空中散開,宛如一瓣瓣綻開的牡丹,旋身、下腰、舞袖,每一個動作都極盡曼妙優美。
衆人都看呆了,宵燭也看呆了。
和其他年紀稍長的舞姬相比,馮善花學藝的時日要短得多,卻能飛速爬上領舞的位置,想來暗地裡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演出結束後,宵燭悄悄溜進後台,想給馮善花一個驚喜。
之前馮善花就說過,很喜歡吃他制作的果脯。這回宵燭做了滿滿一大袋子,用的是家裡最好最貴的白糖。
但果脯吃多了容易壞牙。小丫頭嘴饞,貪吃起來總沒個度,宵燭想,等會兒一定要提醒馮善花,每天兩片,不許多吃,否則牙疼起來有她好受的!
宵燭又想,那丫頭見到自己,會不會吓一跳?倘若她問起自己的來意,該怎麼——
“吱呀”,後台的雕花木門忽然被推開。
馮善花拖着疲憊的身體,滿臉倦容地走向梳妝台,剛坐下就發現了屋裡的宵燭。
她的确結結實實吓了一大跳,神色也變得相當奇怪。
“宵燭?你怎麼來了,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宵燭拼命擺手。
他舉起那隻裝着果脯的布袋,沖馮善花晃了晃,露出一個有點傻氣的笑容。
本以為妹妹會如往常一般嬉皮笑臉地撲過來擁住自己,但出乎宵燭意料的是,馮善花沒接。
女孩的眼神讓宵燭感到陌生。
他隐隐察覺,對于自己的到來,馮善花似乎并不怎麼高興。
果然,馮善花微微皺起眉,說:
“沒其他事的話,你就先回去吧。還有……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宵燭愣在了原地。
或許是他的表情太過失魂落魄,女孩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忍,但最後還是狠了狠心,說:
“雲娘給我買了很多果脯,其中有些還是西洋運來的貨,我現在愛吃的都是那些。我還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和首飾,你雕的這隻木簪太素了……我不需要。”
說完她便閉了嘴,屋内陷入一片沉寂,隻剩疏落燈影靜靜打在兩人身上。
世間還真就有如此稀奇的事。這兄妹倆,五官分明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面對面站着跟照鏡子似的,氣質卻迥然不同,哪怕瞎子來都不會把他倆認錯。
馮善花明豔嬌俏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都似初綻春華般引人注目;反觀宵燭,是個啞巴不說,還總一副畏畏縮縮上不得台面的窮酸樣。
——有這樣的兄長,任誰都會覺得丢人吧?
馮善花一向心高氣傲,事事都要争先,事事都要壓人一頭。同齡人之間的攀比和惡意往往最是傷人,最初來到酒樓時,因為家境貧寒,馮善花沒少被人暗地裡議論指摘。于是她拼了命地練舞,甫一亮相便驚豔衆人,從此再無人敢嘲笑輕視她。
宵燭的存在,會讓她努力積攢多日的顔面蕩然無存。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宵燭再沒有去酒樓找過馮善花。那根送不出去的梨花木簪也被他收了起來。
雖然失落,但他理解妹妹的苦衷。
身為兄長,他不該給馮善花增添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