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燭幫馮善花上完發油時,夜色已深。
女孩打了個哈欠,長睫半垂,雲鬓散亂,看着是困了。
宵燭不欲再打擾她,擱下那盒油膏,起身準備離開。
浴桶裡的水早已涼透。臨走時宵燭想順手把浴桶給提出去,但那裡面裝得滿滿當當,單手拎很困難,他隻好彎下腰,兩手并用一起提。
宵燭現在到了抽條的年紀,個子逐年往上蹭,卻還穿着前些年的做的葛布短衫,多少顯得有些局促。
因着這個彎腰提水的動作,少年的脊背線條繃成了一張盈滿的弓。他的衣擺随之往上縮短一截,後腰處大片白皙的肌膚暴露在空氣裡,似一塊瑩潤細膩的羊脂玉。
宵燭渾然不在意,這一幕卻被馮善花看在眼中。
一夜很快過去。
翌日清晨,牛乳狀的薄霧尚籠在天際,宵燭就已經早早地醒了。
他輕手輕腳溜進竈房,開始準備早飯。
說來真是不湊巧。家裡能吃的食材基本都吃光了,昨兒宵燭本打算領完工錢就去購置些米面果蔬,最後工錢沒領到,反倒挨了肉鋪老闆一通責罵,那叫一個狼狽!
往常馮善花都是月底回來,這次卻不知為何比預計提早了幾天,給宵燭殺了個措手不及。
宵燭獨自在家時無所謂挨不挨餓,他連水煮野菜都能拌着鹽巴咽下去,可讓妹妹也跟着吃這些,那是萬萬不行的。
為搜羅食材,宵燭把竈房翻了個底朝天。
所幸他運氣不錯,竟真的從一隻破陶甕裡找到了些能吃的糙米,接着便是篩谷殼、泡水、入鍋,一氣呵成。
家裡柴火也不夠了,宵燭隻能将曬幹的絲瓜藤塞進土竈裡,勉強充當燃料。
點火的火折子倒是有,但宵燭不需要這玩意兒。
他眼一閉,心中默念道:
“氣海騰朱鳥,绛宮引丙丁……”
“轟——”
幾簇火星子蹭蹭蹭地竄出,瞬間将安靜的土竈點燃。
鐵鍋裡的米粒漸漸飽脹,水泡“咕嘟咕嘟”翻湧着,聲音霎是好聽。
宵燭用一隻豁口木勺小心翼翼地将多餘的米湯舀出,這樣做可以使粥稀稠适度。
他邊擦汗邊想,若靈蔔知曉自己教的引火真訣被拿來生火點竈,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想到那場景,宵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袅袅青煙順着斑駁的土牆往上爬,在梁間結成絮狀的灰雲。
一碗清粥不夠填肚子。宵燭又去雜物堆裡翻出半袋面粉。
這面粉他原打算留到過年的時候擀餃子皮兒,眼下隻能先拿來湊數了。
前日用過的面盆底部還沾着玉米面渣,新倒進去的面粉揚起細膩的白霧。
宵燭往裡兌了些水,撸起袖子,掌根緊貼盆沿,轉着圈兒揉開面團。
面團漸漸泛起漂亮的蜜色,又被他捏成小巧的窩窩頭,乖乖排列在蒸籠的格子内。
水汽時不時頂開鍋蓋,鍋蓋上凝着的水珠正巧滴進竈灰裡,發出細微的“嘶”響。
主食搞定,還剩配菜。
昨天曬的腌菜在此時派上了用場。
宵燭用竹筷擇出多餘的菜梗,淋上醬醋汁,放進鍋裡炒熟,最後撈出來一嘗,嗯,味道相當不錯。
米粥在粗瓷碗裡漾開月牙白,窩窩頭挨挨擠擠坐在柳條小筐中,腌菜的青碧襯得粗陶碟子都鮮亮了不少。各種色彩和諧交織,看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動。
宵燭手藝很好,再簡單的食材都能被他弄得花樣百出。
誘人的香氣從竈房裡往外溢,很快填滿了整間茅草屋。
這時馮善花也起床了。她洗漱完畢,掀開門簾走出卧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問:“宵燭你在弄啥呢?這麼香。”
宵燭招呼她過來吃飯。
兄妹倆坐在一張方桌前,邊吃邊閑談。
其實還是隻有馮善花在講話,宵燭在旁邊默默傾聽。
宵燭心裡有點忐忑,他怕馮善花對這滿桌毫無油腥的素菜起疑。
馮善花性格潑辣大膽,從來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倘若她得知肉鋪老闆克扣宵燭工錢的事,指不定要怎麼發脾氣。宵燭不願給她白白添堵。
好在馮善花身為舞姬,平日裡為了保持身材,飲食一向清淡,暫時沒發現什麼端倪。
女孩咬着窩窩頭,腮幫子撐得鼓鼓的,說話聲都含糊了不少:
“在濯音樓的時候,雲娘總對我說,姑娘家就該有個姑娘家的樣子,食不該言寝不能語,一舉一動都要慎重思慮,萬不可做出失态之舉,白白遭人恥笑。也隻有在家、在你面前,我才能把那些規矩抛之腦後了。唉……或許雲娘說得有道理,可一直活在條條框框裡真的很累。”
她不過随口一說,宵燭卻聽得心疼。
被鄰縣酒樓老闆娘收為義女後,馮善花的生活條件的确好了不少,起碼不用跟着他在鄉野裡吃苦了。
然而她本質是賤籍出身,身份談不上光彩,對一個心思敏感細膩的十四歲孩子來說,寄人籬下終歸是拘束的。
這些年馮善花在外面也掙了些錢,起初還會留一部分交給宵燭,可宵燭從來沒收過。
他知道,馮善花雖然賺得多,但日常開銷也大。為了演出,她要買胭脂水粉,買各色新裙子新首飾,什麼都要錢,否則就會被外面那些拜高踩低的人看不起。
倘若他們生在富貴人家,馮善花何必小小年紀就拼了命地跳舞、去酒樓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抛頭露面呢?
思及此,宵燭一時沒了食欲。
他擱下碗筷,默默歎了口氣。
“怎麼不吃了?就那麼幾口能飽嗎?”女孩詫異地挑了挑眉,像審犯人一樣審視着宵燭,“對了,昨晚我就發現了,你最近肯定沒有好好吃飯吧?腰比我的都要細啦!真怕你哪天幹活時一不留神把腰給折了,怪不得連水桶都拎不動!”
沒想到她觀察得這麼細緻,宵燭大窘。
他并非真的拎不動水桶,隻是昨天手上有傷,拎着比平日吃力罷了,但這種事又不好直接說出來。
所幸馮善花沒有刨根究底。
她喝了口清粥,繼續碎碎念道:
“身體最重要,你在家要照顧好自己,尤其要好好吃飯……我跟你說,前陣子濯音樓有個姑娘,就因為被情郎說了一句胖,便立誓要瘦成盈盈一握的楊柳腰。她拼命清減,每過晌午便不再進食,你猜怎麼着?最後差點鬧出人命呢……唉,真是個傻姑娘。她那情郎自己都是個大腹便便的酒囊飯袋,滿臉橫肉形似豬彘,咋好意思開口讓她清減的?為了男人眼中的美,去拼命扭曲自己的美,世上沒有比這更蠢的行為了......”
她今天似乎話格外多,居然扯着宵燭一直講到了晌午。
等好不容易消停會兒後,宵燭用手語問她,要不要午睡。
這是馮善花一直以來的習慣,飯後總要眯一會兒,不然整個下午都沒精神。
但她搖了搖頭,說:
“不用了,我要走了。申時雲娘就會派人來接我……哥,你好好保重。”
宵燭突然一怔。
倒不是奇怪她今天怎麼走得這麼急,以前她也有過前一天回來第二天就走的情況。
令宵燭訝然的是——馮善花剛才,竟然叫他“哥”。
平日裡她幾乎不這麼叫的,都是直接喊“宵燭”。
按馮善花的說法,他們是胞兄妹,出生在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時辰,宵燭不過比她早出來半炷香的時間,她卻要喊哥哥,實在太吃虧了。
宵燭倒不在意這些。馮善花怎麼叫他都行,隻要她高興就好。
可今天,她卻破天荒地喊了聲“哥”。
宵燭蓦地擡起頭,發現女孩明豔精緻的眉眼間藏着幾分罕見的愁緒。
他心一沉,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