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離家,可能要過很久才能回來了,”靜默半晌,馮善花輕聲道,“具體是多久我不清楚,也許三個月,也許半年,也許好幾年。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有回來的那一天。”
這番突如其來的告别令宵燭懵在原地。
他用手語問:去哪兒?
馮善花說:
“我在濯音樓學了六年舞,進步稱得上飛速,近來卻陷入了瓶頸。雲娘已經老了,無法教我更多,想要再上一層樓,我須得另行拜師。明日我就會啟程去江南。”
宵燭又問:你一個人?
馮善花說:
“雲娘會陪着我。哥,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也有自己的野心,想要成為全天下最厲害的舞娘。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抓住這次的機會。我不甘心一輩子待在石硚嶺。”
她輕輕搖頭,驅散了目光中因離别而産生的不舍愁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容轉圜的決絕。
她一向是個很固執的人,一旦認定某件事情,就會一條路走到黑,不會輕易改變想法。
宵燭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也無需勸她。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普通人想要一步步往上爬是很正常的事。
宵燭來人間僅僅是為了陪太子曆劫,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于他而言不過過眼雲煙,所以他不執着于那些東西,可馮善花想争,他又有什麼資格勸阻呢?
隻是他沒想到,離别會來得這麼快,快得令他猝不及防。
眼前的一幕和當年靈蔔辭行時的場景重疊,宵燭想,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呢?
從此以後,這間茅草屋裡,就隻有他一個人了。
良久,宵燭慢慢擡起手,本想用手語答複馮善花,女孩卻突然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緊緊擁住了他。
“我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她語無倫次地說着,聲音裡帶上了哭腔,“你好好守着家,平時記得按時吃飯,被别人欺負了也不要總是忍氣吞聲,你越忍别人就越想欺負你的。還有、還有……”
她哽了哽,才繼續道:“以前的事,對不起……哥哥。”
她沒說到底是什麼事,可宵燭聽懂了。
他忽然跑到雜物間裡,四處翻找一番,終于找到了當年自己親手雕刻的、最後卻沒送出去的那根梨花木簪。
木簪有些舊了,但還是好看的。
簪在馮善花頭上更好看。
女孩任由兄長為自己戴上木簪,眼裡隐隐有淚光閃爍。
——從今往後,他們天各一方,隻剩血脈如藕絲相連。
*
送走馮善花後,宵燭的生活和往日似乎沒有任何不同。
他在一家驿站旁邊的客棧裡找了一份清掃馬廄的工作。這工作又髒又苦又累,但老闆人還不錯,結工錢非常爽快及時,對待宵燭的态度也很和善。
總體來說,宵燭很滿意。
驿站是連接交通的樞紐,這家客棧緊鄰驿站,因此常有外地的官兵、信使、商人等過來居住。
宵燭打掃馬廄時,常能聽到這些人操着濃重的外地口音聊天閑談,并從他們口中得知了很多外地發生的新鮮事。
那天宵燭和往常一樣清理着馬廄的飼槽,忽然有兩個官兵打扮的人牽着馬匹走過來,一邊栓馬繩一邊說着話。
“——你們那隊最近搜到什麼消息沒?”
“——别提了。那該死的北蠻子,在幾十名朝廷官兵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都能跑掉!倘若月底前還抓不到人,不知有多少人要為此掉腦袋!”
“——唉,我們這邊也毫無線索。真是奇了怪了!一個大活人,還戴着鐐铐,到底是怎麼逃脫的?你說那蠻子該不會已經離開沂國了吧?”
“——不可能。陛下已命人封鎖北上的各條官道,并下令在邊境十二城裡張貼他的畫像,凡提供線索者皆有重賞,他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我看他大概率就藏在沂國的某處犄角旮旯裡。”
“——要還在沂國就好辦多了。陛下下達的死命令是絕對不能讓賀葉屈鄰真回到須滕,至于能否活捉倒不重要。身負重傷,又沒有食物,你猜他能苟活多久?若那冤孽就此死在沂國,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煩!”
“——但願吧……唉,我這心裡老覺得不踏實……”
兩道聲音漸漸遠去。
宵燭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便沒有把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
過了幾日,宵燭替客棧老闆去鎮上采買物品,剛走到菜市場入口,突然發現前方一堵告示牆前擠滿了人。
發生什麼事了?
宵燭不愛湊熱鬧,但圍在那邊的人實在太多了,加之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極其亢奮的表情,宵燭便留意聽了一耳朵。
“——這是官兵今早貼出來的告示。朝廷有令,誰若能提供畫像上這名逃犯的線索,賞黃金百兩、良田十頃!”
百兩黃金?!!
宵燭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數額令他心驚不已。
要知道,以他現在的工錢水平,就算再幹十輩子,也攢不了這麼多!
還有十頃良田,那不僅僅是良田,更是無數底層百姓脫離賤籍的階梯,有了田地,就可以搖身一變成為鄉紳!
到底是哪位逃犯的命這麼值錢?
宵燭難得被勾起了一絲好奇心。
等買完客棧老闆吩咐的物品,他再次返回到那堵牆前。
此時圍觀人群已經散去大半,布告上的圖文便無比清晰地落入了他眼裡。
那張畫像上畫着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烏發卷曲、眉睫濃黑、眼窩深邃、鼻梁挺直,是非常标準的北方異族的長相。
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是琥珀一樣的淺褐,右眼卻是很淡的銀灰。
如此罕見的異瞳,世間幾人能有?
“嘩啦——!”
手中拎着的物品不慎掉落在地,宵燭手忙腳亂将它們撿起,表情卻陡然變了。
他死死盯着畫像,心髒劇烈跳動起來,幾乎要跳出胸腔!
怎麼會?!
——朝廷重金懸賞的這名要犯,赫然就是他不久前在山洞裡救過的那個男人!
宵燭往後退了一步,臉色微微發白。一瞬間好幾個瘋狂的念頭從他腦海中閃過。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是近期唯一見過那名逃犯的人,如若去向官府禀報,賞金就是他的了!
宵燭對财富沒什麼太大的執念,但有錢總比沒錢好。得到黃金,他可以為馮善花置辦更好的嫁妝;得到良田,他就能和妹妹一起脫離賤籍,從此不再被人看不起。
然而很快,另一個念頭又告訴他——不,他不能這麼做。
來人間前仙帝曾多次告誡宵燭:凡間曆劫,最忌與凡人扯上不必要的因果。當日宵燭在山洞裡遇到那名歹徒,原打算直接一走了之,是歹徒替他擋了青環蛇的攻擊,他才為對方清理蛇毒,權當還人情。
自那之後,兩人的恩怨因果便算徹底結清了。他們大概率此生不會再有交集。
黃金如何,良田又如何,不管面對多大的誘惑,他都應該堅守本心,不被外物蒙蔽。
思及此,宵燭決定不再關注此事。
他搖了搖頭,正準備離開,這時,一雙手忽然從背後悄無聲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宵燭被吓了一大跳,條件反射掙紮起來。
但對方手勁非常大,他又拎着東西,一時根本掙不脫。
接着,一道滿懷惡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了起來:
“——上回你送我的那幾塊筒子骨,炖了湯可是相當有滋味。小啞巴,不如你今天行行好,再送哥幾塊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