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趙安濤落馬了,那……縣尉劉保呢?
劉保平日不如趙安濤那般張揚,從明面上來說,他甚至勉強算個合格官吏,讓人挑不出大錯。但那隻是表面,誰能想到他背地裡幹的是通敵的勾當。
宵燭在信裡寫得很清楚,劉保也需要一并查,不知呂殊景是否有所動作?
天瞿軍押着囚車離開了,圍觀群衆也漸漸散去。
宵燭扛不過周師傅的熱情相邀,隻得跟着對方去鋪子裡吃湯圓。
剛走幾步,他就感覺……好像有道冰冷的視線越過人群,黏在了他背上,令他渾身都不舒服。
宵燭悚然回頭,眼簾中正好映入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
可宣蘭樾分明已經重新跨到了馬背上,看都沒往他這邊看一眼。
大概……隻是想多了吧。
宵燭搖搖頭。随後兩人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離開。
*
因為石硚嶺的變故,天瞿軍推遲了原本的行程,一直待到了正月底。
呂殊景是武官,按沂國規定,原本無權幹涉吏治之事。但因為呂殊景當年立過奇功,沂帝便賜了他一枚金翎令,此令一出,凡遇動搖國之根本的緊急事件,都可先斬後奏,無需經過中央的層層審批。
十年來,呂殊景幾乎不曾使用過這枚金翎令,如今倒是在石硚嶺破了例。
從月中到月底,這半個月内,發生了很多事情。
其一,縣令趙安濤的罪行罄竹難書,等全部核查清楚後,為平息民憤,呂殊景下令将其處斬。行刑地點就在菜市場門口。當日無數百姓盛裝前來,縣令人頭落地的那一刻,他們幾乎喜極而泣。貪吏已死,他們積攢多年的仇怨終于得釋。宵燭留意聽了一耳朵,發現趙安濤的罪行裡并沒有“通敵”一項,這說明,趙安濤貪歸貪,對于那條北上的密徑,應該是毫不知情的。
其二,縣尉劉保因不明原因在家中自殺。百姓們對此沒有太過關注,隻以為劉保也和縣令沆瀣一氣,估計是害怕禍及家人,才提前選擇了自裁。他死後,所有财産都和縣令一樣悉數充公。
其三,蒙冤入獄的屠狗六終于獲得了自由。可惜天意弄人,他歸家的那一天,奄奄一息的陳老夫人卻撒手人寰。唯一幸運的是,臨死前老夫人見了心心念念的兒子最後一面,自此心願已全部了卻,黃泉路上不會再有遺憾了。
将母親安葬後,屠狗六似乎變了很多。他收斂了渾身的反骨和匪氣,将名字重新改為“屠六郎”。為了報答周師傅照顧母親的恩情,會時不時來周師傅店内幫忙。
從屠六郎嘴裡,宵燭得知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縣尉劉保沒有死,而是逃了!
事實上,為防止打草驚蛇,剛收到檢舉信時呂殊景并沒有聲張,明面上繼續住在客棧裡,暗地裡則派人搜集了縣令縣尉的罪證。待有了确切證據後,才實施抓捕。
縣令倒是好抓,據說被捕那一日他還在床上和兩個小妾演人間活春宮,好不荒唐。
可劉保那邊,等官兵上門,已是人去樓空。
劉保的反應當真敏銳。
不過天瞿軍也不算一無所獲。他們截斷了那條沿着白微關北上的運輸密徑,還從劉保府邸裡搜到了大量來不及銷毀的書信。
作為重要人證,屠六郎協助天瞿軍處理了一些事務,但劉保的書信内容他無從得知,隻知道呂殊景看過後面色極為凝重。
屠六郎還告訴宵燭,劉保不是沂國人,或者說隻能算半個沂國人。他的生母是一名谌羅族的女人,生父則身份不明,應該是個沂國人。
劉保外貌與中原人無異,但實質上是北方異族安插在沂國的奸細。
——所以,十年前北原人兵敗後,他們看似放下兵戈歸順于沂國,其實私下裡派人訓練了多名像劉保這樣的奸細,安插在沂國各處角落,甚至有不少可能已經混進了沂國的權力核心!
此猜測如若坐實,必定會掀起腥風血雨!
比起戰場上血淋淋的刀刃相向,無聲無息的滲透才是最可怕的,而且很難根除。
大抵是意識到這一點,呂殊景選擇了向群衆隐瞞劉保的蹤迹。日後他會把這個秘密消息帶到京城,交由沂帝決斷。
宵燭嗅到了一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他做夢都想不到,一樁石硚嶺的小案件,竟能牽扯出如此龐大的利益網。
但不管怎麼說,這樁案件總算暫時告了一段落。
應百姓們的請求,呂殊景已經上書朝廷,希望推選當地一名德高望重、富有才幹的老鄉長為新任縣令;同時,為縣内所有賤籍重新落戶,并将沒收來的前任縣令的田地分給他們勞作。至于其他瑣事,等新縣令上任後都會一一解決。
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重新煥發生機,宵燭很高興。
二月初,呂殊景處理完所有事務,決定率領天瞿軍離開。
臨行前,呂殊景忽然宣布了一則消息。
——天瞿軍要在石硚嶺募兵。
天瞿軍大部分兵力仍駐紮在西北,此次東行隻帶了一支五百精銳的小隊,本就是存了沿途募兵的心思。
呂殊景為石硚嶺鏟除了貪吏,在百姓中的威望一時高漲,募兵的消息一出,很多年輕人都熱情湧來報名。
宵燭比任何人都高興。他正愁找不到辦法接近宣蘭樾,如果能進天瞿軍,那不正好達成目的!
說行動就行動。報名當日,宵燭興沖沖跑到街口,募兵處已排起了長隊。
然而令宵燭沒想到的是……那個坐在隊伍最前端登記報名名冊的人,竟然是宣蘭樾!
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宵燭沒來由緊張起來。
但随即他又想,自己是參軍,又不是做賊,明明是保家衛國的好事兒,怕什麼?
隊伍前方的人慢慢減少,很快,就排到了宵燭。
宣蘭樾一直在埋頭寫字。他的字迹非常漂亮,墨痕乍現處,鋒棱藏于綿密,似昆刀切玉,飒飒然裂帛;柔翰發于遒勁,若春蠶吐素,徐徐兮萦香。剛柔并濟,筋骨血肉皆含君子道韻。
哪怕是“王鐵牛”“張二狗”這樣接地氣的名字,被他一寫,也成了頗有觀賞價值的書法作品。
隻可惜在場大部分人都不識字,也就沒人能欣賞他這手絕妙的筆迹了。
宵燭走上前,宣蘭樾頭也不擡,道:“姓名?”
來之前宵燭就打聽過報名流程了。對宣蘭樾的問題,他早有準備。
宵燭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着“馮宵燭”。
他把紙遞給對方。
握着筆的手頓了頓。
宣蘭樾終于擡起那雙寒潭般深不見底的眸子,幽幽盯着宵燭,直把宵燭盯得心裡發毛。
“年齡?”
少年的聲音非常平靜,平靜到有點詭異。
宵燭鼓起勇氣和宣蘭樾對視,然後舉起手,比劃了一個數。
十六。
宵燭心裡很慌。
他在撒謊,其實他隻有十四歲。征兵要求年滿十六,按規定來講,他是不符合條件的。
不過他這種無父無母的孤兒,之前又是沒戶口的賤籍,其實多兩歲少兩歲差别不大,反正别人也不清楚真實情況。
收回手時,宵燭發現宣蘭樾的目光好像更冷了。
排在宵燭後面的人詫異道:
“你十六?沒開玩笑吧,我家十二三歲的小弟都比你長得高壯!”
宵燭懊惱地瞪了那人一眼。
大嘴巴子,閉嘴!
宵燭惴惴不安地偷瞄宣蘭樾。
直覺告訴他,小太子現在的心情相當、十分、非常不虞!
宣蘭樾又問:“你當真十六?”
宵燭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啪嗒——!”
宣蘭樾突然毫無預兆地把筆重重一擱,幾滴墨水濺到袖口,在雪白衣料上染開一幅水墨畫。
他渾然不在意,而是盯着宵燭,一字一句道:
“我天瞿軍要的,是盡忠為國、無私無畏的将士,而不是一個滿口謊言、處心積慮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