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宵燭無聲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不該同情宣蘭樾的。畢竟他們一個為主,一個為奴,哪有奴才不心疼自己先心疼主子的道理?
可……
宣蘭樾已經走出幾步遠,宵燭忽然上前,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
宣蘭樾的腳步停住了。
“你……”
繞開層層疊疊的衣袖,宵燭握住宣蘭樾手腕,将對方攥緊的五指一根根掰開、展平。
宣蘭樾的手很冰,比清晨的山溪水還冰。
片刻前還咄咄逼人的少年此時屏住了呼吸,眼神裡流露出一絲藏得很深的無措。
宵燭也沒想到宣蘭樾會這麼聽話。他隻是想在對方手心裡寫幾個字而已。
寫什麼呢?
首先,他得道個歉。
不管有再多理由,無故爽約就是不對。如若做不到,從一開始便不該承諾。
宵燭一筆一畫地寫: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在寒風刺骨的湖邊等了我整整一天。當日我不赴約,是情勢所迫,并無輕視你的意思。
宣蘭樾垂眸盯着掌心裡那幾個不存在的字,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什麼。
宵燭明顯感受到,對方身上的刺似乎收斂了很多。
他暗忖道,小太子莫不是個吃軟不吃硬的?
所以……得順着毛哄?
如果可以,宵燭希望能盡早修複他們之間的嫌隙。他畢竟是宣蘭樾的仙侍,以後兩人還會有無數交集,這是擺脫不了的宿命。
摸清對方脾氣後,宵燭決定乘勝追擊。
他繼續寫:近來行軍匆忙,等安定下來,我會陪你下完那盤棋。
宣蘭樾說:“這回,不是騙我?”
宵燭寫:君無戲言,那天的棋譜你有抄錄麼?
“棋譜我沒留,但每一步我都記得。”
如此便好。
宵燭正要松開手,這時,宣蘭樾突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姑且,再信你一次。”宣蘭樾雖然比宵燭小兩歲,卻比宵燭高。他微微低頭,和宵燭對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總有一日,我一定能想起以前到底是在哪見過你……一定。”
從第一眼見到宵燭時起,宣蘭樾從這小啞巴身上發現了近乎詭異的熟悉感。
有些人天生記性好,能記住僅僅隻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的臉,這沒什麼稀奇的。但對宣蘭樾而言,宵燭帶給他的熟悉感已大大超過了“一面之緣”的範疇。
小啞巴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五官,都和他記憶中的一個殘影别無二緻。
隻有朝夕相伴十餘載,才可能把對方的模樣記得那麼牢,直至刻進魂魄深處。
但他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
當日八角亭一别,晚上宣蘭樾就做了一個夢。夢境裡有一間臨水的竹屋,竹屋的軟榻上躺着一名沉眠不醒的少年。
少年的膚色是罕見的白,猶如浮荒山頂最潔淨的一抔新雪,睡覺時,長睫軟軟搭在眼睑上,呼吸聲很輕很輕,看起來安靜又乖巧。
宣蘭樾看見夢裡的自己坐在竹榻邊,擡手為少年攏了攏被子。
一個女孩的聲音模模糊糊在耳邊響起:
“——殿下,都等這麼多天了,他什麼時候醒來呀?”
“——還需再等些時日。他現在魂魄和身體尚未完全融合。”
“——您今日又取心頭血為他溫養魂魄了嗎?可是仙帝陛下說了,您現在神魂虛弱,不宜過度耗損身體!何必為了一隻靈蟲……”
“——我心裡有數,不必擔憂。若父君問責,我自己一力承擔,不會讓他為難你。”
“——每次都這麼說,我看您根本就沒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
女孩氣憤地嘟囔幾句,腳步聲漸漸遠了。
竹屋内重新陷入寂靜。
“宣蘭樾”伸出手,從眉骨處開始,一寸寸描摹少年的容顔。
“我也希望能看見你睜開眼睛的樣子,那一定是世間最美的一雙眼睛。所以……快些醒過來,好嗎?”
他忽然俯下身去,唇瓣落在少年額間,留下一個比晚風還要溫柔的吻。
——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宣蘭樾想尋求一個答案,而唯一能給他答案的人,隻有宵燭。
夢境裡的那個少年,和宵燭長得一模一樣。
曙光刺破霧霭,山林間陡然明亮起來。
宵燭苦澀地笑了笑。
——他當然知道小太子為何困惑,不出意外的話,這種困惑将伴随對方一生。
縱然他想解答,卻也什麼都不能說。
畢竟……天命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