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燭悟了,宣蘭樾根本不是在問他問題,而是故意來嘲諷他的!
此時曙光未現,山野林間缭繞着一層牛乳狀的岚霧。
烏發素衫、腰懸蘭佩的少年靜立于溪水邊,身姿挺拔氣韻出塵,五官被水霧柔和了輪廓,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仿佛即将乘鶴而去的仙人。
隻是這“仙人”說出來的話,着實不咋好聽。
……惹不起惹不起。
宵燭不欲再和宣蘭樾起沖突,于是用袖子拭幹手上的水珠,打算默默走人。
誰知這時,宣蘭樾一步跨過山溪,擡手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那天,為什麼不來?”
宵燭被問得一噎。
宣蘭樾聲音是平靜的,表情也是淡淡的,不像生氣的樣子。
但宵燭愣是感到了一點沒來由的壓迫感。
身後是潺潺流淌的溪水,身前是不依不饒的小太子,宵燭進退兩難。他沒膽子把對方給推開。
“不說話?”宣蘭樾像個木偶一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宵燭,無端有些瘆人,“不回答的話,你今天就不用回去了。”
非常直白的、不加掩飾的威脅。
???
這又是在犯什麼病。
宵燭倒也想說話,可他說不了啊。
逼迫一個啞巴說話,和讓狗上樹有什麼區别?
莫名其妙。
宵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和喉嚨,然後擺手。
宣蘭樾卻不吃他這套。
“你冒充小厮身份,處心積慮混進天瞿軍駐紮的客棧,又假借下棋名義同我周旋,謊言扯了一個又一個,還有幾分可信?身份是假的,年齡是假的,我看你這啞疾,多半也是裝出來騙我的。”
不知是不是宵燭的錯覺,他好像從宣蘭樾毫無波瀾的語氣裡聽出了幾分幽怨。
甚至還有一點……
委屈。
?????
這不對吧。
其實宵燭知道,放宣蘭樾鴿子那件事确實是他理虧。
當時他太着急了,隻想着快點脫身,于是草率點了頭,作出承諾時根本沒過腦。
再重來一次,他甚至不會返回那間亭子,也不會下出那一步棋。他會盡量避免一切和宣蘭樾結梁子的可能。
但事情已經發生,天下沒有後悔藥。
宵燭原本是想找個機會誠心實意向宣蘭樾道歉的,沒料到募兵那日對方會率先發難,還在他想要加入天瞿軍時濫用職權百般阻攔!
非要拿年齡說事的話,宣蘭樾自己不也沒滿十六歲?不也是仗着和呂殊景的舅侄關系進的天瞿軍?
宵燭脾氣很好,但不代表完全沒脾氣,他覺得小太子是在胡攪蠻纏。
以前在瓊阆天宮的時候,繁露常在宵燭耳邊念叨,說太子有多麼多麼的光風霁月光明磊落光華奪目。
難以置信,這怎麼下凡投了個胎,就變得心胸狹隘锱铢必較喜怒無常?
若非有魂晷的指示,宵燭真的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人了。
山溪歡快地唱着歌,向遠方奔去。
兩人之間卻隻剩下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宵燭腿都站麻了,宣蘭樾仍一動不動。
宵燭無奈,隻能寄希望于待會兒出來晨練的士兵,但願他們能幫自己解圍。
“我那天,在亭子裡坐了整整一天,從日出坐到日暮,為了等你來。”
二人僵持時,宣蘭樾突然冒出這麼句話。
宵燭一怔。
“可你沒來,”宣蘭樾的語氣冷了幾分,“既然早知會失約,為何要輕易許諾?既然看不起我,又為何要動我的棋!”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情緒已然有失控之兆,眼尾漫上極淺的绯色。
看不起……?
宵燭被這三個字吓了一跳。
天地良心,他從來沒有看不起小太子!
宵燭暗暗皺眉,忽然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宣蘭樾再早熟,也隻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想法怎麼會這麼偏激極端?
除了宣洩情緒外,兩人之間根本沒辦法正常交流。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控,宣蘭樾終于不再糾纏宵燭,轉身就要走。
而在那一瞬間,宵燭總算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宣蘭樾是沂國七皇子,為先皇後所出,按照慣例,原本最有希望獲得儲君之位。可後來,他的生母呂皇後被廢黜,自己又被父親驅逐出宮,淪為平民百姓,背後受盡議論恥笑,這般落差,換誰都很難釋懷吧。
呂殊景隻是宣蘭樾的舅舅,終歸無法取代父母的位置。寄人籬下多年,宣蘭樾的心思自然比尋常孩子更加敏感。
宣湣和宣蘭樾不一樣。宣湣是被衆仙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天之驕子,身份是三界裡一等一的尊貴。可那和這一世的宣蘭樾沒有任何關系。自入伍以來,宵燭與宣蘭樾的交集不算多,但他看得到,宣蘭樾一直與将士們同吃同住,一同參加訓練,吃穿用度十分簡樸,根本不是被寵壞的小少爺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