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昏暗陰冷,經年腐朽,黴味撲鼻。
房間僅有方寸大,朝西開了一扇窗,窗下刑架上,綁着一個人。
已是仲冬,天寒遲暮,他身上卻隻穿着一層單衣,衣料支離破碎。
稀薄日光斜斜落在他身上,照出片片暗傷紅痕。
腳步聲由遠而近,接着,刑房門被人一把推開。
站在門邊,趙九河本能屏息,卻發現他想象中的惡臭并不存在。
除了潮濕帶來的黴味,刑房裡隻有一股藥香,淡淡清苦味道若隐若現。
他看了眼刑架上的少年,心中啧啧稱奇。
“想通了嗎?”他清清嗓子,“三天了,還不答應?”
少年閉着眼,不說話。
趙九河走進刑房,彎腰拾起丢在地上的軟鞭,細細打量。
鞭鋒不利,甚至細軟,還裹着一層濕棉布。
這種地方重皮相,常用這種刑具。
這樣的鞭子抽下去,皮打不破,傷也不顯,實則力道全打進肉裡,十天半月也好不了。
但又不耽誤服侍人。
他折了折鞭子,走到刑架跟前,用鞭身擡起少年下巴。
随着動作,一行冷汗緩緩滑落,沖開他頰側灰痕,露出羊脂玉似的皮膚。
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可看到這張臉,趙九河還是不自覺“啧”了聲。
太漂亮了。
清風館藏了六年不見人的寶貝,小玉兒。
這名字絕不是一時興起。
柳葉眼,霧水眉。五官纖細,血色也淡,消瘦的臉頰急急收向更瘦的下颏。
加上眉尖天然的那點兒蹙,明明沒表情,但看着就脆弱、易碎,讓人忍不住想問聲疼不疼。
但今天,趙九河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情也沒有。
“小玉兒,大人的恩德,你都忘了?”
他耐着性子勸:“當年,要不是大人從教坊司撈你出來,你以為你能有命活到現在?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還這麼倔?”
沒回應。
他“啧”了一聲,焦灼更甚:“小玉兒,你别不識擡舉。更何況,大人給你的安排不好嗎?大人要你伺候的可是長——”
“不去。”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刑架上的人打斷了。
少年緩緩睜開眼,看向他。
明明呼吸都因傷痛而發顫,眼神卻一派冷淡漠然,像浸過冰水。
聲音也淡,一字一頓:“我,不去。”
趙九河一愣,接着一下子火了。
大人就交給他這一件事,讓小玉兒老老實實地、聽話乖順地去服侍長公主。
他還以為這會很輕松,畢竟這少年到清風館六年,一貫逆來順受。
怎麼突然就倔起來了?
但他沒工夫琢磨。
今天已經是大人給他的最後期限,若還辦不成事,那他腦袋别想要了。
“不去是吧?骨頭又欠磨了?”
他摔下手裡的鞭子,朝外頭喊:“來人!”
管事躬着腰小跑進來。
“給他衣裳扒幹淨,扔到外頭跪去!”
十一月的夜晚,滴水成冰。
虞白跪在院子裡,渾身上下隻有一小塊布遮羞。
寒風刀子似的割他的皮膚,石磚冰冷堅硬,像在啃他的膝蓋骨。
前頭,客人陸續上座,廂房傳來陣陣調笑嬌啼,污濁無比。不遠處,閑着的小倌三兩聚首,竊竊議論着他,視線落在他身上像針,充滿惡意。
然而,他什麼都感受不到。
憤怒、羞辱、委屈,疼痛、寒冷、饑餓……
一切情感和知覺,都與他無關。
他仿佛從軀殼中抽離出來,浮在半空,看着渾身赤.裸跪在地上的人。
再這樣跪下去會病倒的,虞白心想。
這三天他粒米不進,再又受刑,本就衛氣不固,冷風一吹,必得風寒。
身下石闆已經結霜,寒氣入體,關節亦會有損。還有身上的暗傷,若不能好好休養……
他冷靜得可怕,像個旁觀者,一寸寸診斷自己的身體。
他慣常這樣——隔絕情緒,隔絕感知,像麻木的人偶一樣活着。
來到這裡已經六年了。
六年來,他受過無數辱罵,看遍了世間肮髒。
那雙本該治病救人的手,現在學着怎麼伺候人。
六年,他都熬過來了。
他會死在今晚嗎?
冷風凜冽,身上反而越來越燙。
暗傷,加上風寒,若無療養,他撐不了幾天。
更有可能的是,因為違拗那位大人的意志,在病死之前屈辱地慘死。
他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的。
父親教他的經脈穴道他都爛熟于心,自我了斷甚至玉石俱焚,他都做好了準備。
若到那一步的話……
如果真到那一步的話,他想,抱歉了,父親。
家仇未報,冤罪未清,枉名未正,甚至,他都還沒能拿回自己的名字,他本不該死。
但他覺得,他更不應該恥辱地活。
隻是……
真的,不再見她一面了嗎。
高熱漸重,他眼前一陣發黑,險些倒下。
突然,有個東西撐住了他。
不軟不硬,表面挺括,雲紋刺繡微微有些紮。是鞋。
有人擡腳,用鞋面挑起他下巴。
“小玉兒,本官最後問你一遍。”
上方傳來的聲音沉而緩慢,狠意暗藏。
“去伺候長公主,還是生不如死,你自己選。”
虞白什麼都看不清了,渾身上下滾燙地疼,耳邊也模糊一片。
聽來聽去,聽進耳中的隻有一個詞,‘長公主’。
長公主。長公主。
他們要送他去長公主府,作為侍君、男寵、禮物。
他蓦地感覺有些委屈。
她從前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從前,她明明說,虞小公子,本公主要你做驸馬。
她說,你等着,等本公主開了府,第一時間把你迎進門。
頭頂的聲音再次催促,落進他耳中,卻恍惚穿越時光,變回那年夏天的蟬鳴。
變成她的聲音,張揚明朗,笑着問他答不答應。
他點了點頭。
華服男子這才滿意,踢開了他,轉向旁邊的趙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