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子。”
房裡靜了片刻。半晌,虞白才反應過來。
這是願意幫他保密了。
他眼眶有些熱,聽見吳德元問他要不要喝水,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吳德元給他倒了一杯茶來,叮囑說:“你身子骨很弱,氣血虧損嚴重,還有身上的傷,都需要好好調養。”
“……好。”
“而且,你需要多吃飯,你太瘦了。”
虞白轉開臉,安靜地點頭,“我知道了。”
閣中沉默片刻,良久,吳德元再次開口,聲音很輕:
“孩子,這些年……你過得苦吧。”
虞白感覺眼淚快繃不住了,幾次啟唇,他才穩住聲線。
“……還好。”
吳德元看了眼榻上的人,少年身闆薄得像紙,似乎風一吹就要碎了。“身上背負那麼重,會被壓垮的。就……沒想過放下包袱,好好生活嗎?”
“……我做不到。”
“那你有沒有想過……”吳德元脫口而出,又戛然止住。
後面的話,他不敢說了。
虞白知道他想問什麼。
他想過報仇嗎?他怎麼沒想過。
可他找誰報仇呢?先帝嗎?先帝已經死了。更何況,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該怨誰,怨命運嗎?命運虛無缥缈,他更無從怨起。
突然,一隻寬厚手掌落在他發頂,拘謹又生硬地拍了拍。那是屬于長輩的溫度,帶着久違的藥草氣息,讓他想起陰陽兩隔的父親。
他幹涸已久的眼眶一下湧出淚來。
“當年你父親出事,我與太醫院同僚聯名求情,結果都遭了罰。等能下地了,再趕去牢裡,已經……”
“他們說你被送進教坊司,我去尋,但你已不在那兒了。”
吳德元輕輕撫着他的頭,聲音裡無限惋惜,仿佛痛悔當年沒有早去一日,沒能救下友人唯一的兒子。
良久,他歎口氣:“哭吧,孩子,哭吧。哭完了,洗把臉,好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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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黑,虞白才恢複了些氣力,起身下床。
阿洲來點過燈,殷勤地問他要吃些什麼,他本想說不用,念及吳德元的話,又改口說要些清粥。
白粥清淡,阿洲主動添了蛋花進去,還算滋養。虞白小口小口吃着,視線落在桌上的包裹,心裡一陣波動。
昨夜他之所以高熱嚴重,受寒積勞是一,再就是缺醫少藥。
雖說缺什麼都可以和小厮開口,但他不敢托阿洲采買藥材,怕暴露端倪,惹出麻煩。
吳德元猜到這一點,今日來看他時帶了不少藥草,還說他時常來長公主府請脈,若有需要的,到時候悄悄找他。
虞白把粥碗捧在手裡,滾燙透過白瓷傳到他掌心,又順着經脈傳遍全身。
他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麻木身軀的一部分又有了感知,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吃完粥,他從一大堆草藥裡頭挑出幾樣,用茶盞做杵細細碾碎,又裝進細棉布裡紮好。
虞氏獨有的泡浴藥包,氣味清幽獨特,用起來安神又養人。這些年,哪怕身在南館,他也會想辦法托人買齊這幾樣藥材,做藥包泡浴用。
那股清苦藥香,是他和過去的最後一點聯系了。
碾到最後一樣幹枯草花,他動作微滞,片刻後,拈起一朵放到鼻前,輕輕嗅聞。
封存在纖維裡的草花辛香撲入鼻尖,瞬間将記憶帶回六年前那個夏天。
——這個,是什麼草?
——忘幹淨啦?再好好想想,剛才不是還對答如流嗎?
——是缬草呀。
小公主笑得頑劣,把濕嗒嗒的花瓣蹭在他鼻尖,又傾身靠近,盡數吻去。
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天,初夏的風滾燙,和她的嘴唇一樣滾燙。
帶着缬草碾碎後的辛香,不容抗拒地席卷了他,蠻橫地打下标記,再也沒有消散。
從小到大,他的生活裡隻有父親、祖父、醫書。他的母親難産而死,他從來沒有見過,他也沒有朋友,沒有和同齡人交往過。
他的童年,像世外桃源。并不是有多美好,而是與世隔絕,杳無人迹,荒漠孤島。
直到那一天,燕昭強闖進來,在他的世界毫不講理地揮灑,像一場絢麗驚心的夢。
應該就是夢吧,虞白心想,不然,怎麼就隻剩他自己還記得。
都變了。他變了,她也變了。
從前那麼熱烈的一個人,眼睛總是笑得彎彎,現在卻陌生得讓他害怕,甚至不敢擡頭看一眼。
還有她的病……
他這才想起來,剛才吳德元在時,他忘記問一問燕昭的病。從前隻是偶爾聽她說頭疼,怎麼區區六年,變得那麼嚴重?
等下次見到吳德元,他一定仔細問問。
手裡藥包紮好了,虞白正要叫阿洲傳熱水,就見他先一步來了。
小少年一改往日的活蹦亂跳,走得謹慎恭敬,手裡捧着個托盤,上頭放着一套精緻首飾。
後頭還跟着一隊侍女,個個躬身捧着東西——新衣、裘氅、妝奁,莊重至極。
還沒弄清情況,就聽見阿洲欣喜的聲音:
“公子,三日後内廷宮宴,殿下要帶您一同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