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她也沒再叫他跪過。
有些不忍是其一,再者,若真跪瘸了,她可受不了輪椅噪聲。
剛想到這,侍女就端着今日的湯藥來了。
藥味濃苦,沒片刻就盈滿房間,聞着格外刺鼻,苦得她額角直跳。
她突然有些好奇。
聞着都這麼苦,他是怎麼喝下去的?
那張臉平時什麼情緒都沒有,淡得像塊冰玉,那喝苦藥的時候呢。
會有什麼反應嗎?
于是她從卷宗上擡起視線,觀察窗邊的少年。
他纖細的手捧起瓷碗,但很快又放下,似乎是很燙。
手指在袖子裡蜷了蜷,過了片刻,他再次端起碗來,毫不猶豫一飲而盡。
面無表情。
燕昭微微睜大了眼睛。
她十分怕苦。小時候有一回,為了逃避吃苦藥,發燒燒得迷糊了還強撐沒事。
後來燒暈過去了,被按着吃了好幾日的苦藥,她就更讨厭苦味了。
她正在心裡贊歎人不可貌相,就看見那張淡漠的臉上,眉頭緩緩蹙起來。
接着,整張臉都皺成一團。
她一下笑出了聲,内心平衡了。
她就說嘛。怕苦乃是人之常情。
聽見她笑,少年立馬收斂了表情,一聲不吭低下了頭。燕昭不以為意地笑笑,收回視線繼續辦公。
最近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的确是有不少地方讓她覺得意外。
但有一點沒變——依然對她十分回避。
甚至幾乎沒和她對視過,除了幾次耐不住性子打量她,被她發現。
但也是一下就逃開,不願有更多接觸。
但她也不太在意。
若是從前,她還會喜歡強攀折,若遭到拒絕,就強迫到人說不出拒絕的話為止。但現在她已經過了任性的年紀,無暇也無心。
手上卷宗又翻過幾頁,燕昭在一旁紙上記下幾個名字,剛要叫人進來取走詳查,一擡頭,就撞上少年看向她的眼神。
很認真,不是打量,也不是揣摩,就隻是看着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視線交錯一瞬,他立馬低下了頭,和往常一樣。
但不一樣的是,這次,燕昭沒挪開。
她突然想,他偷看被發現的反應,會不會也像他剛才喝藥時一樣?
——有延遲。
她一邊叩了叩桌面傳人,一邊留神觀察着。
一個女官進來,取走了名單。等書房門再次關上時,她就等到了答案。
窗邊,少年低頭坐着,眼神和表情全被他藏得嚴嚴實實,但露在外的那雙耳朵,紅了。
碎發間,薄薄的耳廓半遮半掩,燒成绯紅。
天際夕陽熱烈,穿過他身後的窗,斜斜落在他身上。
那點绯色被斜陽照得半透明,像片花瓣。
燕昭看着,心中了然。
‘尾巴’,找到了。
她收回視線,繼續翻看賬目,漫不經心開口:“在想什麼?”
“沒……什麼都沒想。”
“是麼。”燕昭語氣輕輕,“什麼都沒想?”
“……沒有。”
她合上賬簿,取過本新的。
“那,為什麼偷看我?”
安靜的書房裡,另一道呼吸一下繃緊了,燕昭甚至能聽見他手指攥緊衣料的窸窣聲。
她忍不住想笑,一擡頭,卻有些驚訝地發現,那雙耳朵已經紅透了。
像春風吹過山野,桃花色從他耳尖一點點綻放,燒到耳垂,燒到臉頰,一片鮮豔。
他緊咬着下唇,幾次想開口,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隻有局促無處遁形。
燕昭也沒再追問,就靜靜端詳他的窘迫。
看一眼沒什麼的,反正也看不到機密。
她隻是覺得有些意外。
謊話都還沒編出口,就已經敗露成這個樣子。
那……在茶室裡和徐宏進碰面那天,他是怎麼隐瞞的?
她也好奇,這樣的粉紅到底是會止步于臉龐,還是會繼續燒下去。
她好奇是什麼樣的事情,才會讓他的羞赧繼續蔓延,燒到脖頸、燒進領口,燒得全身都染上绯色?
她有點想看看。
靜谧突然被打斷。
書房門從外面叩響,書雲抱着一沓卷宗進來,小心擱在書案一角。
“殿下,明日冬至朝會,名冊都在這裡了,五品以上官員皆無缺席。”
燕昭清了清嗓子,點頭示意知道了。
書雲退了出去,書房再次安靜下來。燕昭又把視線投回面前,執筆蘸墨,一時隻聞紙筆窸窣聲。
過了一會,她看完幾卷賬簿,開始讀幼帝今日的功課。
又過一會,她收好宣紙,提筆批閱奏折。
許久,直到天都黑盡了,窗邊的人才再次出聲。
“殿下之前說的……還作數嗎?”
他嗓音有些發緊,像是猶豫了很久才開口,小心翼翼:“我……還可以出門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明天出去一趟。”
燕昭循聲擡頭,最先看見的,是昏黃燈影下,那雙泛着淡淡绯色的耳廓。
她慢慢眯起了眼睛。
怎麼紅了。
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