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百無聊賴用手指輕敲面頰,陽光将他的影子拉長,附在身後平和神女石像上。
“寮通!”是神寺裡的女使在叫他。
寮通轉過身來。
他生得真叫人喜歡。彎起的眉和眼、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圓潤平和,湊成一副笑面。寮通面上的五官線條都清晰明簡,但是眼睛生得圓,嘴唇鼓起微小的飽滿弧度,使他分明一副少年人形貌,面上卻有孩童一樣的天真稚拙。
女使看見他就不自覺地笑起來。
她終身不嫁,在山中已五十年光陰。看着寮通,就像是看着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孩子,什麼煩惱都會消散去。
“你這次要做給神女獻上花環的使者,怎麼衣服還沒有換好?”她狀似責怪地輕輕一點寮通的額頭,“晚上神節結束,随你怎麼玩。現在,站起來。”
寮通好像沒有長骨頭似的,沒有個正形:“我知道嘛,很快的很快的。”他一站直身子,就像山裡的野兔一樣溜去了自己的廂房,輕快地哼着歌兒去穿自己的法衣。
“師姐,”段玉聽在蘭因身後輕輕地問,“我們接到平和神女的意思,要維護度渠的安全。聽沈弈九方才的話,要讓這孩子别引發禍亂才行。”
蘭因輕輕一點頭:“到度渠神節,我們化身下去。”
度渠神節,神女受禮。
這座神寺在山腰突起的石台上,高大廟堂中的平和神女能夠看見聚集在山腳的每一個民衆。他們此刻都穿着自己最好最體面的衣服,仰着頭看山上的祭祀禮儀。
此刻流程已經走完一半,正是寮通奉上花環的時候。
那花環結得很巧妙,織進去了月季、山茶、四季桂等花,色彩巧妙和諧,淡綠與粉白相攜,将寮通一張原本素淨的面孔映得像處在春三月。
他笑得很合禮度,又很開懷,此時穿着一身粉白與果綠相交的法衣,金線滾邊織紋理。
這是寮通成年的年紀,在與自己有命運糾纏的神女塑像下奉上最好的鮮花。
晴天之下,微風奔襲過萬裡,春色都在他臉上停留。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他現在是天底下最無憂無慮的少年,山海之大無一不可去,世道萬難沒有他不能平。
真好的年紀。
寮通仰面,在神女座前放下花朵,随後山寺之中最年長的女使掀開神像身前的水缸。
缸中盛放的是經受過禱告的、最潔淨的無根之水,滾動在女使手中的葉片上。
她的手皺紋叢生卻很有力沉穩,盛起天水向天空上方一揮灑,剔透的水珠從太陽的方向落下來。
山下的百姓沐浴這一場神賜的甘霖,裹上塵土的一切此刻都被放下,他們臉上隻是洋溢平和與愉悅,所有人都真心相信自己确切受到了神祝。
就是在這一方道場被豐盈的喜悅所充滿的時候,寮通已經偷偷溜出了神山。
他穿衣服得要人催,脫下法衣卻快。此時又披着自己淡青色那席袍子,在度渠後山看雲。
他生在度渠族,長在度渠族,是神山裡的一隻小鳥兒,隻是偶爾席地而坐,聽老人講她年輕時山外的故事。
“我能去山外看看嗎,”寮通捧着臉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
剛剛結束一場“白露族人都是糟糕的粗魯之徒”宣講大會的老年女使,詫異寮通都從她的話裡聽會了什麼。
她的表情好像凝滞一瞬,仿佛想起一些古老的事情。可是老人的臉總是被皺紋層層疊疊的擁滿,旁人很難看見她臉上細微的停頓,隻是見她笑起來:
“在神女座下侍奉是很多人求也求不來的,好孩子,你想的太多了。”
寮通原有滿腹心事要吐露,這一句話卻将它們統統扼殺在了喉中。再親近的長輩,少年也有不能和盤托出的東西,譬如那些不被理解的……夢想和自由。
寮通夢想做一個山水遊覽的詩人,在各地的民俗裡放聲高歌。所以他得出去,他得出去。
沒有比度渠神節更好的機會了。
神寺裡的人都忙着祭祀神女,沒人管他。寮通早就在幾個月前,看好了一處山林裡荒無人煙的陌生狹窄小道,好像通向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他輕手輕腳掩藏好自己的痕迹,做出房間裡有人的假象,随後一拂袖就往山後密林裡去。
完全進入陌生的小道前,寮通回頭看了一眼。他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很快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