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幾人見驚山和他的皇妃霜淞說了些什麼。

這一位素來沒有太多存在感的病美人，是驚山自小相伴的欽定後位人選。

隻可惜後來她逢了劫難，家族沒落，自己得了一身病骨，成年後隻被納了妃——不過驚山顯然記得他們青梅竹馬的情誼，即位以來即便衆人反對也沒再立後，人前對自己這一位伴侶，從來隻是脫口贊美之詞。

但如今她卻要獨身去拜訪绛時太後。

人盡皆知，绛時不喜歡她，以至于厭惡。有人猜測她是被驚山所累，衆所周知绛時偏疼小兒子；有人卻喜好攪弄他們這些人的绯聞流言，說霜淞看着老實也未必是沒本事的主兒——

這些嘁嘁喳喳的聲音，一直到霜淞踏在绛時殿前的地上時還沒停息。

绛時的居所在城郊。自驚山繼位後她就棄了舊屋不住，轉而自在這野外逍遙——

此地有暖泉一座，銀炭數窖，侍者二十列，進奉果蔬不勝數，周遭還有田莊，專心侍弄都隻為她一人舒服。

绛時此刻正在軟榻上懶懶午睡，身上蓋了幾層長毛軟毯，手邊熱熱地煨着盞甜湯。侍候她的也是從主宮裡撥出來的青鳥侍，但是貼身的幾個不必蒙着眼睛，是她從這些小妖幼年時候就派人費心調教出來的，隻敢聽她吩咐不敢作多餘聲。

是以绛時悠悠醒轉時，才知道霜淞已經在殿外受着凍獨自站了有兩柱香。

她立刻掀了毯子，動作太急以至于起身後立即先摁太陽穴，嘴裡出聲：

“她這種身子——快叫進來！”

得了令去請人的侍從離開後，绛時才慢慢地擁起外出的華服和身邊人說話：“到時候又傳出來什麼難聽的風言風語，說得我有多壞似的……誰吃得下這樣的悶虧……”

兩人在大殿裡對視。

霜淞的身體是出了名的不好，在外面站得快昏過去，這時候讓暖融融的火和香一熏，反而用帕子捂着口鼻，不住地輕聲咳嗽起來。

绛時的眉頭慢慢皺起來，仿佛手帕子上打轉的褶皺。她拎着自己的眉心，輕飄飄地發問，好像絹帕在落灰的櫃子上很快地一拂：

“你怎麼來了。”

霜淞正要回話，卻被一陣疾咳打斷。她捂着心口，眼裡因為呼吸困難而冒出淚光。

一襲要被吹折似的病弱身子，一雙沾滿微小水光的盈盈眼睛，她總有一種讓健康的人站在身前，無端覺得自己殘忍的力量。

“霜淞來此，一為請母後做主——咳，咳，易王已伏誅，易城富饒，不能輕易處置；二來……驚山不想再令後位空懸……我們行封後大典，有許多細小的地方都不清楚，還得向母後多多來請教……”

霜淞說話特别纏綿，字句彼此纏繞，好像下一刻就要沒力氣，卻把“驚山”兩個字念得緩而堅定。

绛時在高位上聽，不知道她這話說到哪兒才結束，人卻已經早早地煩起來了，隻瞧她模樣可憐才壓着一口氣。

“你打錯主意了。”

绛時硬邦邦地開口，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和這姑娘說話。和驚山對話她當然怎樣都行，可眼前這個他的傳聲筒，自己卻決不能一樣随意，因此绛時整個人從神色到語氣，都有一種仿佛是初次說話的生硬：

“叫他來和我說。自己的幼弟都還沒……都還屍骨未寒，卻想着吃掉人的封地了——他平日嘴裡念的詩書就是這樣讀的嗎？！”

绛時越說越覺得自己找到道理，微微起身伏過去：“至于什麼大典，宮中的禮官都死絕了嗎？他是真心來問，又為什麼讓你一介體弱的小姑娘過來等在我門前？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霜淞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有一點哀傷的：“他近日太忙了……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也算和惠生小弟自小長大，他固然屍骨未寒，确确實實卻是他先威脅了帝都……事關國體，請母後垂憐我。”

绛時很容易發怒，亦如此刻，這性子唯一的好處，大約就隻有讓旁人摸不清頭腦到底是哪一個點觸怒了她：

“不要再在我面前說這個，我不是來聽你們說這個的——你就讓他當我不在了！”

她這話的意思有點兒太重了。

以至于霜淞立刻伏地：“母後息怒……霜淞無意觸怒您，隻是帝都舊宮裡的名冊不能不更換了，驚山他……這樣怎能對百姓？”

帝宮舊名冊是在老妖皇百年前第一次建權時，在所有人心中具有重大意義的存在。每逢祈福或封位大典，舊名冊會被禮官向百姓展示，到時将有人唱名冊上諸王室的名号，從清晨到日暮。

若是叫百姓知道惠生的名号還在它上面，不說民怨如何，就是那些起兵的自發民軍也決不能認可——那時誰也說不準驚山會不會轉而成為下一個衆矢之的。

因此驚山需要在大典前處理掉“易王”的名号和易城的封地，以及與他相關的重重繁雜事宜——

這些東西不知會绛時是不可能的。

她顯然也想起來了這事情，隻是終于忍無可忍，不知道是對誰。绛時低着頭不作聲很久，卻突然疾起狠狠砸了手邊的香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