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淞微弱的驚呼聲裡,那些名貴的香料在大殿裡被烘出燥熱的、過分宣揚的香氣,簡直俨濃得像是看不見天日的濕漉漉霧氣。
大殿的門卻在這時候打開。
殿中彌漫萦繞的香栖息在那人帶着寒意的衣角上,和微小的水珠交結親吻。
霜淞擡起頭去,從近地的墨黑色長毛一直往上追去,往上追去,看見驚山仰起的面龐,停在他纖長的、蝴蝶一樣的睫毛。
而驚山的視線隻是凝固在高台上绛時的面孔。這裡隻有他們三個人。
绛時高高坐在台面上,視線落下去,看見因為驚變跌坐在地的霜淞,無端感受到一種憤怒的心虛。她此刻雖然是俯視着自己的長子——她從來是俯視着驚山,卻因為當下他伴侶的在場,而産生了難以言喻的陌生感和委屈憤懑。
其糾結在懷,之間糾雜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是萬萬吐露不出來了……“不想”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
驚山神色不動。
他好像總是這樣一切都自有謀劃,利刃懸于頸側也不動如山的樣子,所以任誰也看不出這位年輕的帝王到底在想什麼……
即使也許那些東西濕重、糾雜,是經年累月裡時間釀的苦酒。
他隻是這樣盯了绛時一眼,沒有說話,俯下身子去扶起看起來很輕的他的皇妃。目光缱绻纏綿,柔和如春水,在她衣襟衣袖上次第點過,仿佛漾起了波浪一樣。
霜淞的視線從開始就沒有離開過他的眼睛,隻有在她被半擁在驚山身邊的時候,那雙泛着水光的眸子才輕輕地合上,然後睜開。很輕、很快,是世界上最迅捷的飛鳥扇動了一下翅膀。
她也把視線放向绛時的方向。
被這一對柔情小夫妻看着,绛時不自覺地攥住椅子的扶手,凜着聲音高聲問:
“怎麼?來找我興師問罪了?!”
“覺得我慢待了她?還是你覺得,故意拿惠生的事情來沖我發難我會沒感覺?”
她冷冷地掃一眼下方的兩人,定格在驚山身上,于是說話越來越不客氣:“下一步是什麼?把我掃地出門?也對,我早就不是當年的我,你們也早就不是那可憐的——”
“夠了。”
驚山是第一次這樣利落堅定地和母親說話。
他從前要麼文绉绉說些敷衍的套話,要麼少見地情緒失控讓人無法應對。現在這句帶一點命令式的回答,反而叫绛時如吃了一記冷箭,有話悶在心裡堵着肺腑。
“他已經死了,惠生已經死了。你想不想承認都罷,是你親手嬌慣出來的好兒子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驚山緊緊地盯着绛時,眼睛一錯不錯,較高崖上的蒼鷹更鋒利。他親眼看着绛時下意識别開眼去,看着座椅上扶手雕花。
停頓了一霎,她冷笑一聲,說:“這麼多年……你得償所願了?”
绛時的目光從半掀起的眼睫下探過來,驚山閉上雙眼,知道自己這一番試探終于讓他得到了早該知道而不願印證的答案。
他隻是站在那裡,而身上的氣勢一節一節攀升。
刻意收斂自身氣息的時候,驚山就如同沒有妖氣的凡人,而此刻妖力外溢一寸寸暴漲,漲至尋常修士的金丹、元嬰……還不止。
绛時和她身邊的青鳥小侍不由得慢慢挺起脊背,這座宮殿的主人像是遇到洪水猛獸那樣盯着自己親生的孩子,繃緊了全身去提防他下一步動作,而被冒犯的憤怒和一絲說不出的心虛使她高呵:
“什麼時候你有資格來窺探我的寝殿了?!”
她的尾音還沒有落下,驚山卻已經動了。
快而迅猛,像是一條正在捕獵的蛇。他提步就徑直沖向偏殿去,身上的氣勢毫不收斂地外放,猛烈、張揚、危險——
在妖皇面前一切當然得俯首,這裡沒有人攔得住他。
他的動作突然而迅速,不過是一眨眼間突發的決斷。绛時惶惶地維持着起身的動作,知道四周侍兒絕不是那人的對手。
她因此在心中隐隐滑過一道模糊的猜測,快得抓不住,而潛意識裡捕捉的可怕後果叫她目眦近裂——如果有人在這時候向绛時的面上望去一眼,會恍然那簡直如同被恐懼扭曲成洞窟壁畫裡的鬼面。
因此沒有人看見。
那位原本是病弱的皇妃面上不見一絲驚異,反而緩緩地、按着自己慣常的步調跟随上驚山的行動。她的神色太鎮定、太聰慧、敏銳,如果有相熟的人看上一眼,就要暗自在心裡,将關于她的所有舊印象全部都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