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遽然轉頭去看白衣人——仇懷英,從前所有察覺到的異常和猜測都像是風暴,在她内心荒原上把一切都撞得發抖。
她也許想要說些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籠着睫毛看他不語。
仇懷英沒有任何失望或哀傷的神色,反而看着她微微笑起來。
是一種有點欣慰、有點懷念的笑法,彎起來的眼睛裡返照淡白流光,使那一雙眼像是凝結着霧氣的湖泊。蘭因聽見他微不可聞地笑歎:
“怎麼竟然這樣像……”
蘭因莫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他是在懷念她的先人。于是心裡像是投了一塊石子泛起漣漪的水澤。他那副神色一出,就從遙遠的地方落下到切實的紅塵裡,把周圍的氛圍攪得緩下來,是世上最柔軟最柔軟的春風。
她心裡許多無關于此刻的問題,于是平寂下去。
不消問了,人如果能親眼見到他的微笑和眼裡一閃的水光,就不能不相信那女孩是很好很好的。
仇懷英在眼前,是眉目堆雪、兩袖生雲,輕飄飄萬事無挂礙;仇懷英在記憶的最後一幕,是渾身染血,頭身分離,眼淚和雨水拍在臉上。
那是世上最不甘的神色,和漆黑的夜色、冰冷的血水、不知名的凄厲遙遠的鳥鳴聲混成濃墨重彩的一筆,劍一樣懸在所有見到這副表情的人頭頂。
他和“驚山”必有面對面的最後一戰,他必定會敗。
隻是不甘心。隻是不甘心而已。
長長的、屬于他和他的記憶已經走到了盡頭,定格在衆人眼前的是一張模糊俯視的面孔。
墨綠色斑駁陰影将他面容分割成無數塊,從肩頭垂在人眼前的黑色長發是一把冷利的鐮刀。看不清神色,但那睥睨下視的冷淡叫人識出他身份。熟悉又陌生。
蘭因無端想起當初潛淵殿裡,殷紅綢布下閃着淚光的曾經驚山。
驚山與“驚山”,孰是“我”孰非?
還是“驚山”早已經成為一個符号,是永不可能追尋到的圓滿、無限次重來過程裡的錨點?
可是、可是即使蛻下的皮輕薄如蟬翼、消逝像流雲——那不是“我”嗎?不止息的自毀和自生裡,他有過哪怕一瞬間停歇、一刹那後悔嗎?
誰也不能代替他給出答案。
閱畢數百年種種,一切消逝時衆人好像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胸腔顫動兩下,而喉間堵塞音不能行。仿佛大夢初醒,蘭因已成了“現今”所在裡的爛柯人。
“所以,”聶時風還記得他們先前被推翻的談論,“其實邱逢……逢高尊者一直站在影子主人的對立面?那麼……”
那麼,“他”現在成為了誰?
“其實大家心裡已有猜測了吧。”
卻是蘭因出聲打破寂靜,隻是聲音也沒法不發抖。她神色很鎮定沉重,目光順着話語在幾人面上逡視了一圈,最後定格在司道古臉上。
她一貫是沒有表情的,此刻卻讓人覺得這隻雪烏鴉被凍得發抖。司道古喉嚨一動,比了一個手勢。
那動作在所有人眼裡被放大,再經誰無意輕聲念出:
“……柳?”
當年斬殺困龍陣妖修的,除了抱真道邱逢高,還有……神出鬼沒沒人見過他真面目、現在想來一直為逢高尊者所監視、就和袖雲台比鄰而居的——
百丈宗客卿長老,柳折。
那名字一經話音念出,周圍一切立刻如海上浮浪開始消散。
仇懷英輕輕地歎氣,微笑看着幾人:
“看來我要走了。外面應會有人在等你們。
“我這一縷殘魂,并不是全無用處,”仇懷英最後将一道靈印點在蘭因的眉心,“我已在秘境裡找到唯一有幾分機會的破解之法。也許是最後的機會。”
他長長的跌宕人生在眨眼的瞬間一閃而過:“我想‘鴻福’永不會遠去,無論百年前還是現在。”
他的目光遠去,好像投身于大夢苦海。
“‘大道何所有,從來向我劍下求’。”千百年前登龍台大能與邪修同歸于盡前大笑着說了這一句,現在依舊為弟子們口口相傳。仇懷英輕輕将它念了最後一遍,語調輕快得像在唱歌。
他的身影和幻境一起崩潰了,連同最後俯下身子向這些小輩的深深一拜。
一群人猝不及防間重新出現在抱真山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