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一時震悚得忘記要說什麼。
感受到玉聽看過來的視線,她沒有回頭,隻仿佛像要得到什麼回答一樣盯着白衣人看。
他仿佛有些懷念似的微微一笑,同樣看着月亮,輕聲道:“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
随着驚山的目光望去,那輪冷白的圓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像極速躍來,将毫無生氣的白瞳孔湊到人眼前。
同樣被折疊起來的,還有在回憶裡毫無道理可言的距離與時間。
眼前的一切好像随着驚山的思緒極速回轉,天崩地裂,一切重新組合。然後是遮天蔽日的茂盛密林,一道灰黃的屏障上光華流轉,而驚山就伏在地上。
這一回,皮開肉綻,鮮血飛濺的是他自己了。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隻有脖子以上還保持着人的模樣,而身體已經變作了血肉模糊的青蛇。
可是、可是那樣子——怎麼會和他們見過的——全然不一樣?!
當初易城潛淵殿前,叫萬妖拜服的不僅是驚山的從容氣度、高深法力,更要緊的是他大蛇妖身華麗高貴,在以強為尊的妖界是一道天然無上的号令。
那一役之後,坊間熱談妖皇的發家史,将将成年或正壯年的雄妖最熱衷湊在一塊兒。
幼時微寒,隐而不發卧薪嘗膽,一朝将真身顯露把所有人踩在腳下,得到無數的仰慕目光朝拜——該有多風發痛快!
隻是世事哪能都如流言叫人快意?如果真是如此,怎麼能對得起無數角落裡那些平庸、孱弱、無能為力和一天又一天發酵出的恨恨?
驚山沒有那樣的好運氣。
他和“庸常”是經年的苦難夫妻。恨過,撕扯過,咬着牙忍受過,筋疲力竭時感受到灰敗的熟悉與安心。
此刻他伏在地上的、破爛的妖身青中泛白,鱗片半軟,渾身不過半丈略長,粗還不及碗口——那是最常見也最叫人歎息的蛇妖身形。
原身平平,天賦平平。教導的師長要看過周身沉吟半刻,才誇得出一句:“修行勤勉。”覺得敷衍,還要找補:
“更要緊是聽話、和順,性情好。”
其實誰也知道這樣更傷人。
這一刻就是他的轉機。這一年,外出曆練的驚山生闖鴻福秘境,瀕死之際得到上古傳承。他得到了影子秘法殘破的原本。
第一個傀儡,他煉給自己。
衆人皆知,影子秘法的傀儡之所以被稱作影子,是因為傀儡沒有自己獨立的天然神魂。煉魂之法是多少邪修窮盡一生也無法追逐到的,因“人”這樣的渾然隻能天成。
傀儡身自上古神木虞環樹,内髓流動神樹靈水。僞作的“神魂”則來自于天地靈寶與生魂獻祭。饒是如此,魂魄裡還有一脈遊離于六合之外,不為天地所容。
所以它道行有損、神魂有缺,不入輪回。
而驚山将自己的魂魄轉移到了傀儡裡。
他“奪舍”了影子。
第一具傀儡他苦心捏造,使之能化為青蛇生四爪,所謂傳說中“僞龍”是也。為了這具夢裡的身軀,為了這次夢寐以求的一生,他要了很多無辜者的命。
父親不出所料的找上了他。
那恨極痛心極的眼神還烙在他心底,所以他不得不,或者說其實是很樂意地殺了父親。
貨真價實的強大妖魂,現在也填作影子的養料了。
蘭因在一旁看他終于收網,終于登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無數曾在背後議論的大妖現在也隻能跪地俯首,餘光追着他金色長袍的後擺劃過大殿地闆。
驚山背對着他們,在寶座前停頓了一刻,擡起頭看雕刻在座上的銜珠金蛇。
傳說裡隻有真皇能得到它認可。倘如逆賊坐在這裡,金珠會“嘭”一聲從蛇口砸下。于是破空聲裡紅白的腦漿将滋養黃金色。
因此他神色不明地盯着那東西,并不高興,但忽然笑起來。開始彎起來的是嘴角,而後綻放起來的是眼睛。仿佛春天給大地添活氣。寂靜的、暢快的,停也停不下來。
他這一眼像是一柄筆直的劍,蘭因恍然聽見大蛇被斬首落在地上的遽然一響。
同樣被斬首的,還有纏在他脖頸上叫人窒息的所謂“命運”。
他的“輝煌一生”從這裡開始。
記載在史冊上,浮浮沉沉在數百年曆史裡,美名流芳。
流芳的美名下,他日複一日地腐爛下去。
神木所鑄就的身軀百年不朽,逐漸潰爛的是他在軀殼裡腫脹磨損的神魂。
他是古今獨一份将自己的魂魄遷移到傀儡裡的存在,而不合于天道的生命總是會逐漸消磨。通常的傀儡能用四五十年已經是很長壽,而他一直和它抗争,為了數不盡子民的安定生活,驚山逝在這一生第一百八十二年。
他的人生當然沒有就這樣結束。
傀儡之後還有新的傀儡,腐爛之下還有新的腐爛。他輾轉在時間裡,一直追尋着大權在握時也沒有得到的逍遙快意。
蘭因在短短幾息裡看遍了他作為“驚山”的所有。生命的暮年,所有人都離他而去。
惠生死了,绛時死了,霜淞離開了,點朱和他不歡而散,浮玉自請歸隐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