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公益講座都在下周,李斯年這幾天都是埋在實驗室裡過的。
火災之後,大家都以為他會因此對化學或實驗室産生恐懼,俗話說一朝被蛇咬還要十年怕井繩。
但來年李斯年還是報考了化學專業。
他曾對方行舟說,化學是浪漫的。
如今,他更覺得化學是孤寂的。
穿着防護服、帶着護目鏡,就這麼在實驗室内靜靜忙上好幾個小時,從身體到靈魂都與外隔絕。
他很享受這樣純粹的時間。
這一天,李斯年從實驗室出來,窗外天空已經布滿晚霞,他快步往行政樓去,實驗室有一些消耗性用品快用完了,得去後勤申請采購。
通常這樣的事情拜托學生跑一趟就行,但李斯年才來,于是許多事就親力親為了。
緊趕慢趕好算是在後勤下班前将事情處理完,李斯年慢悠悠從樓梯往下走。
廣都大學的行政樓除了後勤、輔導員辦公室和其他功能性辦公室之外,還有一些教授的辦公室。
但大學不像初高中需求老師坐班,那些教授辦公室大多時候裡頭都沒人,況且下班時間點已過,整棟樓都差不多都空了。
是故李斯年走到三樓時,輕易就被靠近走廊第一間辦公室裡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他無意竊聽,實在是裡頭的老教授太激動,門也未關緊,那聲音幾乎是隔着半截走廊都能聽到。
“你今天必須給出一個足夠說服我的理由,否則我不能同意!”老教授說。
“我還是……想積累一些不同的經驗。”一個年輕人的聲音響起,“香洲大學挺好的,我也不能總在您羽翼之下,總要出去走走。”
李斯年莫名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不自覺就放慢了腳步。
“借口!這些年無論是國際間交流項目還是大學之間的互相學習,我哪次不是讓你獨立完成?而且香洲大學無論從什麼方面都比不過廣大,去那兒做老師,就是自毀前程!”
老教授說到這裡,頓了頓,補充了句,“當然,不是說香洲大學就差到哪裡去了,而是殺雞還不用宰牛刀呢!你說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能在這樣關鍵的節點昏了頭呢?”
他言辭裡全都惜才之意:“你要是有什麼為難和顧慮,盡管說,唯獨别拿這種理由來糊弄我。”
年輕人沉默了。
李斯年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幾步,借由樓梯與走廊之間的夾角掩藏身形,去看辦公室内的情景。
正對着門的是一閃巨大的玻璃,窗外夕陽燦爛,盡管房間内沒開燈,但仍然不顯昏暗。
窗前是一個長桌,老教授在桌後,整個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面前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背對大門。
逆着光,李斯年甚至分辨不清這年輕人穿了什麼顔色的衣服、頭發長度如何,目光卻像是有所指引般,落在了那人發尾與領口之間的一截後頸之上。
劇烈的既視感撲面而來,李斯年大腦宕機幾秒,眼前蓦的閃回多年前育德化學辦公室走廊的畫面。
他和方行舟也是這樣透過門縫往裡瞧,看到老董頭面前站着一個身穿黑色短袖、牛仔褲的少年。
“老師,我……真的不能留在廣大。”年輕人欲言又止的聲音傳出,看起來似乎很是為難。
老教授雙眼瞪得渾圓:“什麼叫不能?!這裡有什麼洪水猛獸要吃了你麼?”
“你知不知道,如今大環境不好,各個高校的編制指标都在收縮,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廣外?你這麼年輕就有申請副教授的資格,為什麼不珍惜——咳咳咳!”
老教授畢竟年紀大了,說到激烈處,一口氣喘不勻,撐着桌面就開始咳嗽。
“老師!”年輕人趕緊拿起桌上的杯子,添了點溫水,撫着老教授的背,愧疚道,“您、您别這麼激動。 ”
老教授接過杯子喝了口,将氣順了過來,長歎一聲:“那你就和我說句實話,為什麼明明之前都挺好的,手續流程這周末之前就能走完,結果周一下午從福利院回來就改了主意?”
李斯年心下驚雷一炸,整個人僵直在原地。
年輕人悶着頭,仍然沒有解釋,隻是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老教授也看得出來,他一定是心裡有事,隻是死活都不願意說出來。
“許之啊,我知道你性子沉,有什麼事都喜歡憋心裡,但這回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事,我把你從國外帶回廣大,與校長說得就是你是我的接班人。“
這是他手把手從本科帶大的徒弟,也是他這麼些年看到最集天賦與勤奮一身的孩子。
況且,眼看距離退休也沒幾年,說是關門弟子也不為過,自然很看重。
“再退一步,哪怕你無所謂是否辜負了我這些年的栽培,你就這麼走了,怎麼對得起自己?單說一年20多篇sci,我從業四十多年,就沒見有哪個學生能做到過!這其中你吃了多少苦,隻有你知道。”
這話說得,可謂是推心置腹、情理皆備。
許之側身垂首,從李斯年的角度,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與表情,隻是單單瞧着這落寞的身影,便也跟着心裡不太好受起來。
老教授繞到桌前,拍了拍許之的肩:“這幾天助教和公益那邊的活兒,我讓其他學生頂個班,你借此機會休息休息,好好想清楚,再給我答複,好嗎?”
話已至此,許之隻好點頭:“嗯,我知道了……時候不早,您也快回去,師母該要等急了。”
“哎……這就對了,好好想想,孩子。”
老教授緊繃的表情終于松動了,他拿起公文包,搭着許之的肩膀,二人如沒有代溝的老父親與兒子一般,“你師母這幾天還念叨着你,說要你來家裡吃飯呢。”
許之也淡淡一笑:“嗯,我周末就過去。”
二人說着,往外走。
李斯年緩過神來,随即墊腳貓腰做賊似的,三步并作兩步,向樓梯上方的拐角跑去。
老教授這邊關上門,繼續和許之邊家常邊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