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住院部,走廊幽深寂靜,消毒水的氣味在蔓延。
憫希站在病房門外,幾根細白如雪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好幾次連靠穩牆的力氣都差點失去。
半小時前,與他一起站在這裡的主治醫生告訴他:“憫婉的腎衰竭已經發展到尿毒症期,這段時間她的排毒、排水功能都會慢慢下降,并且會逐漸出現水腫和嘔吐的症狀。”
“很遺憾的是,我們叫您來,就是因為她有了上述現象。”
“目前她暫且穩定了下來,可就以她這幾天的狀況來說,腎移植手術迫在眉睫,她急需要一顆健康、完善的腎。”
“……但在費用方面,全套下來保守估計要五十萬,後續零七八碎的繳費還有很多,您要做好準備。”
在醫院這種地方,聽到如此殘酷的宣告的人,除去憫希外還有許許多多。
但憫希不是第一次聽,上輩子,在他學業最緊張的時候,也經曆過這麼一遭。
不同模樣的醫生,話語在他耳邊完全重合。
憫希眼睫垂落,盯着地闆上自己蒼白的臉色,有一瞬情緒是崩潰的,好似又回憶起當初手足無措的心情。
隻是這一次他沒再感到那麼昏暗。
謝恺封替他解決了。
謝家在中心醫院有參股,前兩天他已經替憫希把憫婉的病房升級到最高層,不僅護工專業,環境也優美,醫療設備和技術在這裡得到最好保障。
憫希輕輕呵出一口氣,一張欺霜勝雪的小臉上,眉心蹙起,好半天憂慮才慢慢緩解。
他擡起眼,聽到有聲音從前面病房裡傳出來。
對面病房的老頭一到晚上就愛看電視,還不愛關門,憫希每次來看憫婉經過門前,都知道他在看什麼,上次是歡樂喜劇人大賽,而這次……
目光一飄而過,憫希看到那豎在牆上的電視屏裡,是标準的新聞聯播背景。
記者小姐咬字爽朗而專業的聲音,一句句飄到病房外,“現在我們所在的地方是謝家當事人所在的學校,接下來,讓我們進一步了解謝家貪污案……”
憫希移開的目光又轉回去。
……等等。
是他看錯了嗎?
電視上的人是謝宥?
記者小姐帶領着攝像頭往裡走去,在繞過一條曲徑小路之後,攝像頭照出一張俊秀的臉。
這是一張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二十歲左右的臉,眉骨和面部輪廓,全都擺脫了青澀。
黑色衣服包裹住他的寬肩窄腰。
男人望向攝像頭,舉止從容不迫,眼中凝聚着複雜難辨的情緒。
記者小姐把話筒遞到男人嘴邊,剛剛開口說了一個謝字,裡面病房的老頭卻到點要補覺了,拿起遙控器就關了電視。
憫希沉默。
他沒聽到記者問了什麼,但在電視黑屏之前,他看到謝宥有一個低頭看手機的動作。
好巧不巧,憫希左邊衣服口袋裡,手機傳來提示音。
說出去恐怕都沒人信,此時在電視機上與記者對談如流的男人,相當自然地給憫希發來了一條短信。
憫希看到上方的備注時,耳邊同步傳來任務完成的恭賀聲,還不太敢相信,再一晃神,眼睛就被狠狠紮了一下。
隻見謝宥給他發來的,是一張提前照好的腹部照片,謝宥擡起衣擺,很随意地拍了下,沒抓角度,也沒硬凹肌肉,隻是單純拍了給他發過來。
從普世意義上看,照片上的腹部線條流暢而淩厲,勻稱而不誇張,兼具有爆發力和觀賞性,但憫希看着,隻感覺雞皮疙瘩狂掉。
為什麼要給他發這種照片?大清早的,無緣無故,毫無由頭,是發錯了,還是故意想惡心他?
啊,對,他想起來了,他們在雅月彙約好的,他讓謝宥碰,謝宥讓他拍。
所以謝宥這行為不是在騷擾,而是在履行承諾。
但什麼時候發不好,現在正被采訪着,當着全國觀衆的面發這種圖來……
這神經病!
憫希憤然戳着手機屏幕,忽然之間,眼前餘光出現一抹白色。
随後有聲音壓下來:“我來醫院處理一些手續,沒想到你也在。”
與一衆病人素淨的白色病服不同,男人穿的是白色襯衫,頭發微卷,眉目溫冷。
憫希愣住,張了張唇。
男人看着他的臉,道:“下午三點是原峤的追悼會,我想我應該和你說一聲。”
娴熟而又自然的語氣。
淩晨在學校門口時,憫希沒看見他的臉,沒想起在哪見過他,正想說一句,他認錯人了。
【沒認錯,他是你未婚夫的好兄弟。】
憫希:“……?”
憫希睜大眼睛,沒被系統突然出聲吓到,被它話裡内容驚到了,他是熬了整整一晚夜,但腦子也沒癡傻到聽不懂話的地步,怎麼這句話這麼難以理解呢。
什麼叫未婚夫的好兄弟?
誰的未婚夫。
【觸發關鍵人物,路人甲背景身份完善中。】
【葉誠,“葉憫希”真正的養父在兩月之前,讓“葉憫希”去相過一次親。
對方家境顯赫,本應看不上他,卻因那段時間正與家裡人對抗,故意娶了一個徒有外表的花瓶回去,正是同為男性的“葉憫希”。】
【原峤與“葉憫希”毫無感情,可在外人面前,他們是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侶,他們感情融洽,沒有摩擦,是能互相包容的天作之合。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順利完婚,隻可惜,原峤在一次北漂路上,突發意外,身體被卷入火車履帶裡當場身亡。
他死訊傳到潭市時,“葉憫希”剛挑好一對婚戒。
“葉憫希”無法接受,悲傷過度,實際他是怕原峤一死,原家根本不會承認他,他一分錢撈不着。】
【他坐上幾個少爺的順風車,打算北上确認原峤是否真死了,但他沒想到這幫剛拿上駕照的公子哥竟然如此不靠譜,駛上盤山公路時,撞到了人。
鮮血淋漓的身體讓這幫公子哥相當害怕,他們認出那人是謝家想認回的謝宥,怕謝宥回去後用權報複他們。
于是一個個在肇事逃逸後,互相出馊主意,搜羅謝長山貪污證據,匿名傳到了謝長山郵箱裡,逼迫他放棄與謝宥相認——緻使謝宥有家不能回。
而“葉憫希”在那之後,也果真遭到了原家的驅逐,他們知道“葉憫希”是圖原峤的錢,是個拜金男。
隻有他的好兄弟,沈青琢,記得你,認為你和原峤是真愛。】
憫希無比茫然地聽着,徹底傻了。
面前遞過來一張卡。
沈青琢垂下眼,望着這個兄弟遺留下來的、看起來無比脆弱的未婚妻,“我會在潭市定居,如果你有什麼需要,以後可以直接來找我。”
……
追悼會開始的時候天陰下來了,雨下很大。
沈青琢望向窗外,依稀記得原峤出意外那天,也是這樣的大。
他坐在後排隐秘的地方,微微擡頭,幾乎坐滿的禮堂裡,沒有見到憫希的身影。
憫希最後在沈青琢眼中的樣子,是他在原峤身邊時從沒見過的。
睫毛顫得飛快,緊抿的嘴唇極其蒼白,看起來好像哭過好幾回一樣。
易碎、脆弱、清純。
被沈青琢認為脆弱清純的憫希,這會正在琉璃台前面,拿着一條漁網高筒黑絲襪,往腿裡套。
他面前的桌子上還有兩個皮質套圈,用來套在大腿根上的。
憫希一邊懷疑人生,一邊往上拽襪子,氣得頭都有點暈。
他從醫院回去,在宿舍裡一覺睡到下午,還沒睡醒,系統就給他發來新任務。
【你聽說謝家迫于壓力認回了謝宥,謝宥一朝翻身成鳳凰,又想到了壞主意。
你想穿上女裝、再拿着謝宥給你發的隐私照,去謝家大鬧,讓大家以為謝宥怎麼了你,逼謝宥認你做女朋友,這樣你就能騎在謝宥頭上作威作福,還有大把錢花。】
一點下限都沒有,可他偏偏還不能不做。
憫希穿好衣服,笨拙地戴上從路邊随意買的劣質假發,臉上什麼都沒塗沒抹,踉踉跄跄走出學校打車。
因為穿不慣高跟鞋,他還差點崴腳。
站在街邊打車的時候,憫希雙腿緊緊并攏,一小截細白的手指擋在最上面的襪口上,背影看起來很清純。
可那套圈太勒肉,别人甫一看他腿裡被勒住的肉,又會覺得他魅惑、豐滿、勾人心魄。
謝家離學校不算遠,大約二十多分鐘,憫希來到謝家門口。
他闖進過謝宥家一回,這會稍微熟練了一點,沒那麼害怕了。
不過大門裡不斷有經過的保姆和保镖,憫希不敢輕易過去,直到将近好幾分鐘都再沒人路過,他才鼓起勇氣一口氣跑進謝家,跑上樓梯。
……謝宥的房間會在哪裡?
不對,更重要的是,謝宥搬過來了嗎,不會人不在謝家吧?
憫希跑到二樓,放輕腳步,鬼鬼祟祟扶在牆上,往前悄悄地走,一連路過兩個房間。
憫希突然覺得自己很冒進,還沒搞清狀況就跑來了,萬一謝宥不在——
在憫希胡七八想時,不明顯的嘎吱聲在斜側方響起,等到憫希再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看見餘光裡有黑影,他人都沒看見,就被捂住嘴巴拉了進去。
後背撞上堅硬的胸膛,憫希輕哼一聲,眼裡泛濫開水光。
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來,當着他的面鎖上門。
憫希被大掌捂着下巴張臉,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力拉拽嘴上的手,可别說拽動,他腳尖都踮了起來,因為碰不到地,在輕微地搓動。
憫希被這變故吓懵,直到耳邊拂來熱氣:“剛才就看見你在樓下,你要幹什麼。”
謝宥的聲音!
憫希驚喜過後就是憤怒加尴尬,不過這一會,他的憤怒更多,他連忙要出聲,誰知張嘴就是:“嗚嗚嗚。”
謝宥一頓,松開手,憫希擦了擦嘴巴,又重複:“來找你……”
謝宥情緒不明道:“穿成這樣?”
憫希别開目光:“對,我就穿成這樣,你管我!我愛怎麼穿怎麼穿。”
憫希第一次以這種形象示人,本來臉就小,臉皮還薄,羞恥一上頭,就變成怒火。
他又狠狠擦過嘴巴,剛想回頭看謝宥,一股風吹過他光滑無比的後頸,瞬間給他的身體帶去一陣顫栗的波動。
憫希立刻轉過身。
憫希唇角僵硬,還沒想好用什麼表情來面對謝宥,目光就鑽到了後面,直直看到了謝宥身後的房間。
這早就日上三竿了,簾子還沒打開,屋子暗沉沉的,床榻上的皺褶過分多,好似剛才躺在上面的人,在忍受多麼大的痛苦。
憫希挪開視線,擡起來正好對上旁邊站得筆直的謝宥,他皺了下眉,是他錯覺嗎?
謝宥那黑白分明的眼珠,怎麼都覺得顫動得有些不正常。
總覺得,有點瘆得慌了。
憫希心怦怦跳地探出舌尖,舔了下幹澀的唇瓣,他幹巴巴地吞咽了下,說:“你怎麼不拉窗簾?”
謝宥沒說話。
憫希也不想問了,正準備直接拿出照片逼謝宥——
【快走。】
憫希:“?”
為什麼?好不容易才來。
【謝家有遺傳性精神疾病,一旦發作會有極為恐怖的精力,不在短時間宣洩出去,對身體有嚴重損傷,對他們來說,最簡單的宣洩方式就是性,而讓他們發病的誘因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種味道。】
【如果誘因是人,那麼他至少會發病兩天,并且會将引他發病的人視作可以孕育的母體,無時無刻都想和他*,嚴重時,不論親人、朋友、長輩在不在場,他都要和那人接觸,直到那人給他生出孩子為止。】
【我檢測到,謝宥現在就在發病期,隻是不明顯,誘因很可能就是你,簡而言之,再在這待下去,你會被他弄爛,一根手指都能讓你尿床。】
憫希瞪大眼睛:【你……你這個時候說這些,讓我怎麼辦啊?】
憫希吓死了,吓壞了。
他甚至沒懷疑系統所說的真假,因為謝宥現在表情真挺不正常的,在雅月彙的時候也是,突然發瘋。
越想越不對勁,明明剛被認回謝家,大把事要做,他卻一整天窩在房間裡?
憫希向後倒退一步,突然無比後悔今天出門的決定,他側過眼,驚慌地咕哝道:“算了,我不找你了,我突然想起今天有事。”
他轉身就要走,謝宥卻突然抓住他:“今天有事?”
憫希用力抽手:“對。”
謝宥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
良久,他擡起眼,說:“那就明天,明天記得來找我。我會等你。”
男人力氣極大,好似不答應就不讓他走,樓下都是謝家的人,憫希哪敢和他糾纏:“我知道了,我找,我找!松手。”
謝宥手指微微一松。
憫希立刻落荒而逃。
與此同時,謝家另一處家産的某間房裡,傳出重物落地的聲音,“哐”一聲!
屋子裡,謝恺封雙眼通紅,整個人狀态都不太對,杜容隻是在電話裡說錯一個字,他便面無表情地出聲辱罵,難聽話連篇,完全找不到平時故作親和的樣子。
他拉開衣領,露出青筋暴起的脖子,不顧杜容在那邊說什麼,暴躁地把手機扔開,大步走到床邊,一把拎起被子。
不見了!他每晚放在枕頭下面的懷表,沒有了!他整整一天,挖地三尺都找不到,沒有那表每日給憫希灌輸錯誤的記憶,讓憫希認同自己的身份,憫希根本不會認得他!
“媽的。”
所有、所有都和他作對!
謝恺封癫狂地發了一陣瘋,停下來,面無表情站了一會。
片刻,他勾唇,陰森森笑出聲。
最好、他是說最好。
不要讓他知道是誰偷的。
……
憫希回到宿舍還有點心有餘悸。
原主的宿舍是雙人間,舍友叫曲莊,白天他補覺的時候,曲莊出去打球吃飯了,現在才回來。
一下午都在打球的男生後背全是汗,曲莊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用餘光觑憫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