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一時之快告了黑狀的徐謙鶴是有些惴惴不安的,一方面音樂之聲大賽的日期越來越近,他們家是不允許孩子去做那些抛頭露面的事情的,尤其他那不苟言笑的父親,向來看不上娛樂圈那些事,把那些唱歌的演戲的統稱為“戲子”,說是在古代社會,那都是下九流的行當,他平時玩玩琴嚎兩嗓子也就罷了,要是敢出去丢人現眼,他一定會被扒了皮打斷腿,到時候就和他大哥一樣得拄拐了。
另一方面,得罪了這個心狠手辣的小老師,他的下場是可以預見的,那就是:度日如年。
然而餘歡沒有那個閑心去揣摩這個搗蛋的男孩子的心理活動,奶奶最近精神好了很多,自從住進醫院,再沒犯過病,聽護工說,老太太白天不常常犯困了,晚上也能睡成宿的覺,手術日期已經排了出來,就定在二十天後,她現在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醫院裡,陪奶奶聊天,吃飯,給她讀報紙。
老人家住院的這幾天,二叔和二嬸隻露過一回面,象征性的買了點水果來,護士剛拿着當天的收費單進來,兩個人就找了借口溜了,倒是餘樂,放學早的時候,會轉公交車到醫院來看看,他零花錢很緊,平時訂練習冊都不夠用,卻還總是帶奶奶喜歡的棗糕來。
餘歡唯一耿耿于懷的是,她給奶奶治病的錢,那天混亂之中,不知怎麼就輾轉落到了二嬸手裡,醫院的費用是預存的,而自從第一天二嬸曾拿出一半來存過一次錢之外,那筆剩下的錢就沒了下落。
後來想想,這種事情發生在他們家,也是情理之中了,錢落到他們兩口子手裡,就好像羔羊進了老虎的嘴裡,肯吐出來才是怪事了。
不過也有讓她意外的,就是她真的拿到了獎金,很厚的一摞,被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裡,沉甸甸的,她自然是堅持不收的,因為她收取的課時費在行業裡已經算高的離譜了,但徐謙修說,這是爺爺的意思,沒有人能忤逆老爺子的決定,何況,這點錢對徐家來說,真的不算什麼,退回去,反而駁了面子。
餘歡最終将信封收了下來,為五鬥米折腰也沒什麼難的,其實折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以後的無數次都會越來越順手,直到習以為常。将來她們家用錢的地方會很多,去醫院的路上她存了大部分到卡裡,留了點零頭買了補品,給奶奶帶去。
到了病房裡,她才發現自己買的東西實在多餘了,病床旁邊的櫃子上已經堆得小山一樣,護工見她來了,便借着打開水的功夫出去了,把房間留給她們祖孫倆說話。
奶奶今天的氣色好得出奇,要是不說她得了什麼病,沒人能看出來這是個得了大病的老太太,她指着那些補品說:“這些都是小紀拿來的,你告訴他,不要再亂花錢了,我一個老太太,粗茶淡飯的慣了,哪裡吃得下這麼多。”
餘歡逐樣拿起那些補品來看,玩笑說:“怎麼,囑咐他攢錢娶媳婦嗎?您可真是閑不住的操心,明海哥不愁老婆本。”
“你們還年輕,自然不知道,這過起日子來,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奶奶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摸啊摸的,枕頭壓着褥子,褥子底下是她的灰布兜子,其實這隻兜子原本是米白色的,至少在餘歡小時候還是,總被拎出去買菜,洗的次數又太多了,漸漸變成了這樣晦暗的顔色。
奶奶從布兜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那紙被折得很工整,很像過去趕集的集市上,用來包油餅和油條的,打開來,裡面躺着一個日記本大小的紅色小本,那是一本房産證,裡面夾着一本存折,和一系列完善的财産公證手續。
“奶奶,這些重要的東西就不要随身帶着了,醫院裡面人多手雜,弄丢了不好找的,快讓我給你拿回去吧,就還放到箱子裡的老地方。”餘歡不願意看到這些,她大抵能猜到奶奶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病情的兇險,也知道自己有極大的可能下不了手術台,或者更糟的,手術過程中出了什麼意外,讓她成為所有人的拖累,廢人一樣的活着,那時候,她恐怕就什麼決定都做不了了,所以,才會早早的把想給孫女的這些東西,準備出來,她明知道這些,卻不想這麼快面對。
奶奶把文件一樣一樣的拿出來給她講:“房産證是背着你二嬸托小樂從家裡帶出來的,那些公證手續,是麻煩小紀幫忙委托律師辦好的,小紀有本事,認識的人也多,很快就給辦回來了,存折裡的這些錢,是很多年攢下來的,不多,将來你結婚,買些喜歡的金銀首飾肯定夠了,要是奶奶沒了,聽說到時候還能報銷點錢出來,你喜歡什麼就自己添置……還有家裡,床底下的紅箱子裡有一床被子,都是新棉花新被面兒,拿出來曬曬就能蓋,你小時候總管我要的那些花手絹也在裡面,這些,将來就給你當嫁妝吧,咱們家是窮了點,但是奶奶不能讓你被人瞧不起。”
這麼一番話聽下來,餘歡早已淚流滿面,自從知道奶奶的病情,所有的情緒一直都在心裡壓抑着,她想就這麼壓着吧,忍着吧,就當拗着這股勁,讓自己堅持到最後,一旦情緒找到了出口,人就軟弱了,一旦她軟弱了,奶奶可指望誰啊。
“傻孩子,這有什麼可哭的,早晚這些都是要給你的,回頭你可要替我謝謝小紀,奶奶本把他當孫女婿使喚了,你既然不喜歡那孩子,就得按照禮數好好感謝人家。”
奶奶邊說,邊為她擦臉上的淚,粗砺的指肚蹭得她肉皮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