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涵踏出父親汝南侯的書房時,暮色已完全籠罩侯府,今夜無星無月。
幾盞孤零零的燈在廊下搖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長。
姜涵站在忽明忽暗的燈下,神色不辨。
她站在石階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初春的夜風裹挾着花香鑽入肺中,甜得發膩。
姜涵想着父親囑咐的事情,她忍不住後背汗津津的發涼,一隻手下意識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子,冰涼的觸感讓她稍稍定了神,打了個寒戰。
一旁的侍女見狀,連忙為姜涵披上了雲錦織青色鬥篷。
绛紫色的衣裙與青色的鬥篷形成鮮明對比,襯得姜涵更加莊重。
汝南侯府,最輝煌的時期出過皇後,如今卻像這暮色下的老樹一般,表面光鮮内裡早已腐朽,被排擠在核心貴族的圈子之外。
父親雖是為了自己的爵位和利益着想,但是姜涵也清楚的知道,如今外強中幹的汝南侯府,早已不似往昔般風光。
自從姜涵和離歸家,便一直遊走在世家大族的交際與宴席之間。不管是綿延百年的世家大族,還是朝堂中的新貴,趨炎附勢乃是常态。
像汝南侯府這般,不上不下,新貴與舊貴之中皆占不到便宜的破落戶,那些貴婦貴女們是如何輕慢的,姜涵一清二楚。
若是父親再不動作下去,群狼環伺之中,就連可能她們姊妹在這風雨飄搖的朝堂局勢下,有極大可能有可能被他人作筏子,随意賞賜給新貴做交易。
甚至被那些個心思陰暗滑頭的老貴族們收入囊中。
姜涵上一段親事也在父親的滿是算計中開始,也在父親的盤算中結束。
如今這般境地中,如果若不緊緊依附着父親,發揮出自己其他的價值,她的親事可能也會被再次算計。
姜涵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但是想起父親所囑咐的事,姜涵有些為姜甯擔憂。
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何苦管别人,姜涵自嘲一笑。她除了按照父親的吩咐做事情,難道還有别的選擇麼?
雖然姜涵内心中翻滾着無數想法,但是經曆了大大小小、虛情假意的宴席,她早已練就了面不改色的能力。
隻見姜涵腳步平穩,步伐沒有任何偏移,向自己院落走去。
兩位侍女提着蓮花狀的宮燈,在前方引路,燈影在青石闆上投下斑駁的光暈。
她們看着大姑娘陰沉沉的臉,侍女們不敢擡頭,心中忐忑。
這侯府中,除了汝南侯,她們這些個侍人奴仆,最害怕的就是大姑娘,仿佛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姜涵剛理了理紛亂的思緒。
忽然,她貼身侍女碧芳便匆匆趕來,擡頭小心翼翼地瞄了片刻姜涵的臉色,而後有些猶豫地小聲開口道:“大姑娘,裴......裴郎君在垂花門外候着呢。”
“裴世榮?”姜涵指尖一顫,聲音發尖,發髻間的步搖晃動的幅度都大了幾分。
自裴家失勢被奪爵,她和離回到汝南侯府後,姜涵便再未見過這位前夫。
碧芳的聲音更低了:“裴郎君說您若不過去,他便在侯府住下。還說......”
“侯府雖然不比從前的裴家,但留他住一晚應當還是出得起。”
碧芳一口氣快速說了出來。
姜涵氣極反笑,唇角勾起一個弧度,眼底卻冷冰冰,冷哼一聲道:“好,我這就去會會這位貴客。”
她倒要看看裴世榮能有什麼花樣。
碧芳連連稱是,随着姜涵向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垂花門是通過前院和後院門廊,此處燈盞閃爍。
隻見裴世榮斜倚着朱漆廊柱,正在四處張望,手中折扇輕搖,竟還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見姜涵前來,道:“姜大姑娘,叫我好等。”
裴世榮嘴角噙着慣常的戲谑笑意,仿佛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裴世子。
姜涵袖中的手緊緊攥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時隔許久,裴世榮這仍能輕易攪亂她的一池靜水。
夜風拂過,帶來裴世榮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那氣息,讓她瞬間想起無數個被他氣得輾轉難眠的日子。
“裴郎君,如今倒是清閑。”姜涵很快恢複了貴女的鎮定,聲音卻比想象中急促,“不知裴郎君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裴世榮摸了摸下巴,先是不答,見姜涵的面容愈發陰沉下來,不緊不慢地抛過來一張請柬。
“靖王府将設宴。”
裴世榮的尾音仍然拖得很長,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姜涵心頭一跳。
靖王是幼帝的叔父,如今丞相籠絡的舊貴,他的宴會,必然是汝南侯府在丞相前露臉結交的好機會。
丞相素來謹慎,能拿到靖王府上的請柬絕非易事。
姜涵記得裴家此前與靖王素來交好。
“哦,對了,丞相和幼帝皆往。”
裴世榮似乎像是剛剛想來一般,補充道。
姜涵擡頭,正對上裴世榮含笑的桃花眼。
“多謝。”姜涵将請柬收起來。
裴世榮突然湊近,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卻在距她耳畔寸許處停住:“因為我知道你父親給你安排了什麼勞什子的事。”
裴世榮的呼吸掃過她耳垂,“姜涵,你我二人雖然和離了。但好歹夫妻一場,我勸你一句,别去做那個劊子手。”
姜涵猛地後退半步,後背撞上冰冷的廊柱,她面色沉了下去:“裴郎君喝多了。送客吧。”
而後便轉身離去,雲織錦青色鬥篷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在姜涵看不見的地方,裴世榮緩緩直起身來,面容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