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世道那麼亂,官道上有山賊,水道上有水匪,軍閥混戰,朝廷風雨飄搖,哪裡都不安穩。廣胡子趕着一輛大車,帶着五六個夥計,貨物值錢,人命更值錢,可在這亂世裡,值錢的東西總是最招人惦記的。
他這一去,能不能回來?
林巧娘低頭踢了踢門檻,忽然覺得有些憋悶,轉頭看了一眼寒姨,沉默了片刻,問道:“我娘……也是這麼離開的嗎?”
寒姨的手停了一瞬,眸子微微一沉。
她的手指收了收,像是下意識地想要做些什麼,但最終隻是收回手,語氣不變地道:“你出生不久,你父親便死了。你母親生下了你,帶着你來找我,說自己活不長了,讓我養着你。然後,她就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林巧娘怔怔地看着寒姨,腦子裡有些空白。
她聽過無數次關于自己母親的故事——那個金瞳的波斯女子,那個帶着異域風情的美人,那個在亂世中獨自生活了幾年,又将她托付給寒姨的人。
可她從未真正意識到——她的母親,也是“走了”的人。
和郭威一樣,和廣胡子一樣,和那些離開的人一樣。
隻不過,他們說的是“江湖見”,可她的母親……是再也不會見了。
林巧娘感覺心裡像是被一塊石頭堵住了,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忽然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我有一天,也會這麼走嗎?”
寒姨微微一怔,看着她的側臉,眼神有些複雜。
良久,寒姨輕輕歎了一口氣,緩緩地道:“巧娘,江湖就是這樣,誰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會離開。”
林巧娘沉默不語,眼神落在門外的官道上,陽光照在樹上上,映出長長的影子,可影子是虛的,人走遠了,影子便會消散。
她忽然很想逃避這個話題。
她不想去想“離開”這個詞。
不想去想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像郭威一樣,背着一把劍,離開神仙不渡,去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地方。
更不想去想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像母親一樣,把自己最珍視的東西托付給别人,然後消失在這個亂世裡,再也沒有消息。
“寒姨……你後悔嗎?”
林巧娘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低。
寒姨沒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一瞬,随即伸手拍了拍林巧娘的肩膀,語氣淡然:“傻丫頭,哪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我若是後悔,早把你丢了。”
林巧娘抿了抿嘴,低聲道:“你沒想過……要去找祂?”
林巧娘也不知道這個祂是誰,江堰,林燕姬,郭威,或者是别的什麼人?林巧娘不知道,但是她覺得寒姨心中有這麼一個人。
寒姨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沉靜,像是沉澱了十幾年的風霜。
良久,她淡淡地道:“找什麼?她要是想讓我找,她就不會走。她走了,就是不想讓我找。”
林巧娘怔住了。
這話聽起來冷漠,可她卻知道,寒姨不是無情的人。
她隻是……已經接受了不會回來的事實。
——就像她如今,也要學着接受江湖就是這樣,人來了又走,走了不一定會再見。
林巧娘的手緩緩地握緊,指尖微微泛白。
她低下頭,盯着自己腳下的青石闆,眼神有些晦澀。
“可是……神仙不渡這麼好,我不想離開。”她的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
寒姨聽到了,卻沒有立即回答,隻是目光淡淡地看着她,半晌後,才緩緩道:“可是巧娘,你覺得神仙不渡能永遠是神仙不渡嗎?”
林巧娘心頭猛地一震。
她擡起頭,看向寒姨,眼神有些動搖。
“世道越來越亂,商隊都不敢帶好馬上路,北邊的契丹虎視眈眈,南邊的江湖派系自相殘殺,兵痞、山賊、流寇,哪裡都安生不了。”寒姨的聲音平靜而緩慢,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刺破了林巧娘心裡最後的一點幻想。
“你以為這裡真的是世外桃源嗎?你以為月來客棧能一直安安穩穩地開下去?”
林巧娘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不願意承認,可是……她心裡清楚,寒姨說的都是事實。
神仙不渡的安甯,隻是因為它還沒有被亂世波及。可亂世裡,沒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巧娘,江湖不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江湖就是水。推着你走,你站得穩,就能回頭。你站不穩,就會被卷走。”
林巧娘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那裡,站了很久。
她忽然覺得,她必須要做點什麼。
她不能隻是等着,等着有一天神仙不渡被亂世吞噬,等着有一天,她不得不走,而是要為自己争一條活路。
她的手緩緩松開,眼神也漸漸變得清明。
“……我明白了。”
寒姨隻是輕輕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