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胡子走了後的日子,仿佛靜止了。
林巧娘依舊每天練刀,練連枷,劈砍、翻滾、旋踏步,每一招都磨得更細緻、更狠厲。
江琳依舊練輕功,練流星錘,清晨他在院牆上飛檐走壁,晚上在馬棚邊舞錘如流星,整個人像個野猴子,靈活而張揚。
日子波瀾不驚。
整個神仙不渡的鎮子依舊如常,客棧裡還是有人進進出出,張蓮蓮的糖團子攤還是每天準時冒着甜香,阿昭依舊每天偷跑出來幫忙,寒姨照樣掌着客棧,偶爾抓紅拂去念書,或者抽空看看烏骓長得有沒有更結實些。
一切都未曾改變。
——直到那張皇榜被人小心翼翼地取下,新的布告被貼上。
“飛賊江添,傳首開封。”
林巧娘站在人群外,看着牆上的告示,眉頭微微皺起。
她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握住,揪緊了一下。
江添,江琳的父親,那個死得尤其慘的大飛賊。
那時候,她聽江琳說起,江琳面色如常,她也并未多想,可如今,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皇榜上,卻帶着一種徹骨的寒意。
江添已經死了,可是他的頭,還在被示衆。
她不敢看江琳的表情。
她甚至不知道江琳此刻是怎麼想的。
可等她回過神時,江琳已經不見了。
江琳跑了。
林巧娘回到客棧,剛踏進門,就看到寒姨拖着江琳的後衣領,把他扔進了院子裡。
江琳摔在地上,翻身就要爬起,卻被寒姨死死摁住,動彈不得。
“你要去哪?”寒姨的聲音很平靜,帶着冷意。
江琳咬牙,幾乎是吼出來的:“我要把我爹的頭拿回來!”
林巧娘心頭狠狠一顫,看着地上那個憤怒又近乎絕望的少年。江琳的眼睛通紅,拳頭死死攥着,像是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狼。
“他們把我爹的頭割下來,挂在開封的城牆上!”
“我知道他是賊,我知道他活該,可他是我爹……我不能當沒有他!”
江琳蹲下,捂着臉,聲音很悶。
寒姨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冷淡:“那你去偷回來,然後呢?”
江琳咬緊牙關:“埋了!”
“埋了?然後呢?”寒姨的聲音依舊平靜。
“然後……”江琳的聲音頓住了,他眼神晃了一下,猛地垂下頭,嘴唇顫抖了一下,似乎被什麼巨大的東西壓住,喘不過氣來。
他不知道“然後”是什麼。
寒姨盯着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爹不是讓你來找巧娘了嗎?”
江琳猛地擡頭,眼睛死死地盯着寒姨:“……是。”
寒姨平靜道:“他說什麼?”
江琳的嗓音微微發抖:“他說,不要再去找他。”
“那你現在想做的,和他讓你做的,是一回事嗎?”
江琳的身體微微一顫,嘴唇咬得死緊。
寒姨淡淡道:“想好了再說。”
江琳沒有再掙紮,過了片刻,他狼狽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什麼也沒說,低頭,轉身走了。
林巧娘看着他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夜深了,林巧娘剛剛睡下,窗戶卻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了。
她猛地睜眼,就看到江琳翻窗而入,身上背着一個小包裹,整個人顯得比白天更加沉默而冷靜。
“小表姐。”他低聲喊她,聲音裡帶着一絲罕見的溫和,“我走了。”
林巧娘猛地坐起,心頭狂跳:“你去哪?”
江琳笑了一下,笑意裡帶着一點自嘲:“去開封,把我爹的頭拿回來。”
林巧娘死死盯着他,心裡亂成一團,想要勸阻,可她知道攔不住。
“你别攔我。”江琳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輕輕搖了搖頭,“我是沒媽的人,我爹讓我來找你,我就來了……他說不要再去找他,可是,我不想。”
“就是可能沒法一起去揚州了,你要是哪天去了,找一壇酒撒到秦淮河裡吧”
林巧娘的喉嚨有些發緊:“江琳……”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江琳擡頭看着她,眼神很亮,亮得像是夜裡的星子,“可這是我自己的事。”
林巧娘深吸一口氣,手指微微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明天一起去找師娘,一定有辦法的。”
江琳卻輕輕地笑了。
“我不想連累你。”他語氣輕柔,目光卻帶着決絕,“你有寒姨,有師傅,有客棧,有家……你和我不一樣,我什麼都沒有。”
林巧娘的心狠狠一顫。
“我知道你對我好,小表姐。”江琳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眼裡有一絲不舍,“但這件事……我要自己去做。”
林巧娘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什麼,可江琳卻猛地一用力,掙脫了她的手,迅速翻出窗戶,躍入夜色之中。
林巧娘猛地撲到窗邊,卻隻能看到遠處一個黑色的影子,輕盈如風地穿梭在屋頂上,身形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的指尖還殘留着他的體溫,可是那個人,已經走遠了。
風吹進屋子,帶來一絲春夜的寒意。
林巧娘怔怔地看着夜色,忽然覺得,江琳的背影,竟然像極了她在夢裡看到的那個夜晚——
那個夢境裡,他騎着烏骓,帶着她逃向南方,奔向未知的江湖。
可這一回,他沒有帶她。
——他孤身一人,踏入了未知的命運。
窗外的夜色沉沉,風吹得檐角微微晃動,月光照在瓦片上,鋪開一片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