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解下身上的道袍,随手一抖,把那染血的衣裳一并丢進枯井,從行囊裡換了一件幹淨的。
他随手整了整衣襟,理了理胡須,再次擡頭時,竟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老牛鼻子模樣,仿佛方才屠盡三十六條性命的,并不是他。
林巧娘心頭猛地一震。
她忽然有些害怕這個人了。
“你……”她聲音有些啞。
崔老道像猜到了林巧娘說什麼,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娘子,沒事的,習慣就好了。”
地窖門緩緩被推開,寒氣撲面而來,角落裡瑟縮着一群女子,她們衣衫破爛,渾身青紫,顯然已經被折磨了不知多少天。
可當她們擡起頭,看到林巧娘和崔老道時,竟都驚恐地縮到了牆角,身子抖得像是秋風裡的敗葉。
林巧娘這才意識到——她自己還滿是血污,一身殺氣,在這群姑娘眼裡,怕是比客棧裡的惡賊更像修羅鬼魅。
空氣裡彌漫着血腥氣,沉默,壓抑,死寂一片。
林巧娘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她發現自己喉嚨幹澀,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伸手想拉住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女孩,可那孩子猛地一顫,像被毒蛇盯住了一樣,尖叫都不敢叫出聲,隻是下意識地抱住頭,整個人蜷成一團。
林巧娘愣了一下,心中打翻了五味瓶,隻覺得酸苦。
可崔老道仍舊笑眯眯的,一點兒也不在意這些目光。他攏了攏袖子,語氣輕松,和剛給人批完八字沒有區别。
“都出來吧,天快亮了,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說着,他彎腰,親手将每個女子從地窖裡扶起來,輕聲說道:“沒事了,出來吧,都出來吧。”
沒人敢動。
林巧娘心裡一緊,正要開口,卻見崔老道忽然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銀兩,随手抛向地窖口。
叮當——
白花花的碎銀滾在地面,光亮得晃眼。
女子們的眼神微微一顫,有人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了一下銀子,發現是真的,才終于擡起頭,眼裡多了一絲希望的光。
崔老道仍舊笑眯眯地看着她們,拍了拍手,把剩下的銀兩随手塞進林巧娘手裡,輕描淡寫地道:“拿着吧,這裡是我剛從客棧裡搜來的,這幫賊子吃的、喝的、剝削來的,全都還給她們。”
林巧娘低頭看着手裡的錢袋,沉默了一瞬,最終還是接下了。
天色漸亮,院子裡多了些人聲。
有幾個膽子大的姑娘,終于在崔老道的催促下,顫顫巍巍地跟着走出了地窖,眼神還有些驚懼,但不再如之前那般死寂。
可就在這時,一個滿臉淚痕的女子忽然跪倒在地,哀哀地哭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崔老道的笑意微微一頓。
他垂下眼簾,望着那哭泣的姑娘,聲音溫和“你家在哪?”
女子抽噎着道:“在……在南陽,距離這裡不遠……”
“哦,南陽啊。”崔老道摸了摸胡子,歎了口氣,笑道,“那可不能回去。”
女子猛地擡頭,眼裡帶着一絲恐懼:“為什麼?”
“你知道自己怎麼來的?你若回家,誰能保證,你家裡人不會再把你賣出去?”
女子的臉色瞬間慘白。
“若是他們沒賣你,怎麼會讓你落到這種地方?”
女子的身子猛地一顫,眼裡的光瞬間熄滅,淚水滾落下來,卻不再喊着回家了。
林巧娘站在一旁,心裡微微發緊。
她不想這麼殘忍地拆穿她們的希望,可她也知道——崔老道說的,沒錯。
這些被賣的姑娘,若是家中有心護着,又怎會落得今日境地?若是執意回去,隻怕還會被送到另一個黑店,再一次被剝光希望,摁進泥潭裡。
林巧娘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底翻騰的情緒。
她張了張嘴,最終隻是低聲說:“先離開這裡再說。”
天光大亮,客棧已是一片死寂。
院子裡還有牲口未曾被驚動,林巧娘便讓幾個姑娘去牽了馬匹,他們此行人數太多,走得太慢,隻能趕車而行。
崔老道卻拿了個燈籠,讓林巧娘先牽着車馬,門外稍候。
稍頃片刻,卻見火光沖天,崔老道從容躍上馬車。
“林姑娘,還請你騎馬頭前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