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已沒有月中那樣炎熱。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氣開始要轉涼的時節,雨後的風總是摻着一絲冷,就像沉浸書中的士人被打擾時的回眸,紫陽的花期也快到盡頭。
“巧兒,推我到庭院再看一看這紫陽花吧。”
名喚巧心的人,是宋國遣至黎國為質的太子公孫暢的貼身侍婢。她看向坐在輪椅上看書的人,清瘦的身影孑然,心裡又浮現出憐惜來,于是盡力地使輪椅行動得平緩些。
算來,已有八年了。
紫陽花開得沒有以前繁盛,但依舊有許多生命力頑強的在盛放着,在後院層層疊成一面花牆,藍色的猶如幽夢,在寂靜中低語傾訴着年複一年的孤獨。
聽說這樣圓圓的花本象征着團聚。
連累一院倩影不被欣賞,每年的花期隻有一人與之相望。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想要窺探紫陽花的清夢。時間好像凝滞了,蹁跹而至的白蝴蝶停在她的手指上。
不遠傳來門童欣喜的聲音,“太子殿下!宋伯派來的使者詣見!”
輪椅上的人清瘦,穿着青色深衣,儀态清貴,在一片紫陽花叢邊,仿佛替這無香之花散發着淡香。
她聞聲轉過身來,連将手收回,臉上帶着幾分驚訝,白蝶亦被驚走了。
“快請。”
樓渰從宋國至黎國,驅快馬也花了将近一月時間,在驿站焚香沐浴更衣之後,才前來谒見這位離國八年的“太子殿下”。
樓渰将佩刀取下,上前來參拜,“宋臣樓渰拜見公主殿下。”
樓渰刻意壓低了聲音,隻有最近的公孫祈和巧心聽見了。兩人的震驚均抑制不住地浮于面上,尤其是被拜見的宋國公主,公孫祈的眼睛睜大了,黑亮的眸子一瞬不動地盯着身下方的樓渰。
她陷入了沉思。
宋伯娶妻八年才得子,夫人鐘氏足月誕下孩子,沒想到一胎雙生,長女是公主公孫祈,長子是公子公孫暢,後被封為太子。公孫暢七歲騎馬時跌下馬來,從此雙腿不良于行。
公孫祈八歲那年,宋國與季國交戰,宋國大敗,求援于黎國,黎侯要宋國以太子為質才願出兵,宋伯悲痛遲遲不下決定,最後是鐘夫人送走了自己的孩子。
夜裡母親來到她的寝宮,将她抱在懷裡,輕撫着她的頭,愛憐的語氣卻說出請她代弟弟為質的話語。
“祈兒,暢兒的身子一向不好,宋國去黎國路遠,你也擔心弟弟對吧。”
“我的兒,日後一定要注意隐藏身份,千萬不要被發現是女兒身,宋國國小,全系你身上了。”
母親抱着她哭出聲來,小小的她也是這樣呆呆望着,鎏金香爐上的煙先是筆直地上升,到了中途卻斷成兩截般斜散開,但是這個擁抱好溫暖。
從此她坐上輪椅,穿上男兒衣裳,成為了一個徒有虛名的太子殿下,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便離開了家鄉。在黎國這八年來謹小慎微,不敢出門去。
八年了,第一次被稱為“公主殿下”,她因為這聲稱呼走神了,一刹腦海裡走過了幾年。
樓渰接着說道:“國君病重,甚思念殿下,命臣來接殿下回國。”
公孫祈回過神來,隻聽見宋伯病重幾個字,萦繞心頭。父親與她每兩月通信一次,但這次卻斷了近一個季度的音信,她看着樓渰眼睛,憂心問道:“君父他……”
樓渰寬慰一笑,有勝過三春陽融化冰霜的溫暖,他柔聲回應:“殿下還請放寬心,臣定會盡早護送殿下歸去,君上見了殿下想必會更快病愈的。”
公孫祈看着這個二十多歲的臣子,面如冠玉,形容柔和,一雙桃花眼仿佛泛着秋水的波紋,他的左眼下有一顆淚痣,沒有傅粉塗脂,卻比女子還要美上幾分,見他笑起來,心中的陰霾都散了不少。
公孫祈心中暗道,同我比起來,他卻更像是公主。面上端起太子殿下的姿态,她抱拳謙恭言:“辛苦樓先生一路風塵,勞煩先生安排事宜。”
擡手之間,膝上放置的詩卷掉落到地上,竹簡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樓渰将竹簡拾起,遞給公孫祈。
公孫祈看着樓先生躬身的謙和姿态,鬓邊的青絲滑下來,他自然地将發絲撫至耳後,她對上他含笑的眼睛,不覺心裡漏了一拍。
這雙眼睛像水一樣溫柔,但是也像水一樣淡漠,不過這樣淡漠又溫柔的眼睛,深深印在了她的心裡。
原來她以為這一院的紫陽,可以稱得上世上最美的境地,沒想到今天才知道,有人輕易的,便可以比過這滿園紫陽的風華。
樓渰回憶起離開時,宋伯确是病入膏肓了,要盡早帶殿下回去,想了想便道:“請太子殿下安排仆役早做拾掇,臣即刻前往請見黎侯,最早明日便可啟程歸國。”
質子便是人質,公孫祈知道讓一國太子就這麼回去怎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樓先生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樣子,她便心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