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王室分封,公孫氏先祖分得宋國之地,先祖宋伯又将其兄封為上卿,封地是宋國的肥沃之地,建城取名為餘,其寓為“年年有餘之城”。
酉時初,公孫祈她們來到了城郭外。
天色将暮,殘陽如血,餘城的城牆修得很高,擡眼望去人如蜉蝣,分外渺小。
這樣高高矗立的城牆本該保護子民不受戰亂之苦,如今卻成為隔絕國人與野人的障壁。
宋國仍延續着國野制,居住在城邑内的為國人,多是貴族與為貴族服務者,而住在城邑外的為野人。
本該敞開的城門禁閉,城門外盡是累累白骨,高近三尺,他們靠近時,千百隻烏鴉驚飛,啼聲如泣,日月被遮,一時天地一暗。
餘城門外骨,具是餘城人。
馬車在城門外不遠處停下,屍骨之味四溢,謝敏捂住鼻子,憤然道:“怕是不會讓我們輕易進去。”
公孫祈看見城外的餓殍,比之前見到的更令她震驚,不隻是死者人數之衆,更是因為餘城之主不是赈災不利,而是直接沒有作為。
劉二聽了謝敏的指令,對着城門喊道:“太子殿下進城,爾等速開城門迎接!”
聞聲城牆上有人探出腦袋看向她們,很快這人又離去了。
過了半柱香,衆人都以為沒人會開門了,謝敏今天身心俱疲,見此情況竟然也沒有鬧騰了,大家都很靜默,氣氛凝重。
劉二問道:“将軍,要再喊一次麼?”
城門此時突然開了,堵在門外的屍骨于是傾倒進去,來人沒有半分吃驚,随行來的将士立即就在收撿屍骨,很快便把大道清理出來。
城主的家宰前來拜見迎接公孫祈,他是位老翁,行事間從容安詳,公孫祈不能理解,老者看見累累屍骨不會心生同情嗎?
公孫祈對他道:“請帶我們去見城主。”
家宰回道:“卑職領命。”
同城外的慘烈不同,餘城城邑内還是一副安然模樣,國人生活依舊井然有序,除了大部分人不能吃到最時新的菜肴,他們的糧食足夠度過這個災旱之年。
不過路上的國人也不多,家宰帶領她們經過了城主府門,一路往遠處去。
越到後面所見國人越多,他們仿佛在參加什麼集會。
她們到了一處地方,環境幽美,暮山柔然,溪鳴清脆,白鶴時飛。有一台高築于此間山水,佳公子于台上奏琴,琴聲清越,鶴鳴相伴。國人多會于此台下,聆聽琴音,神色安然。
公孫祈道:“這是……”
家宰面上恭敬喜悅,以其自得,“鶴台鳴琴者,公子無慮也。”
衆人隻知餘城上卿公孫啟,字端,有三位公子,但不記得有叫無慮的,除了上卿公子,其他公子他們更不清楚。
家宰又解釋道:“太子殿下今日來得正巧,家主長公子澹今日行冠禮,家主取字為無慮,公子無慮起興來鶴台鳴琴,國人多來此欣賞了。”
原來鳴琴者是公孫澹,如今應稱公孫無慮了。
公孫祈問道:“上卿在何處?何不來見孤?”
家宰恭敬回道:“家主向來喜歡長公子,定要把此曲聽完才會見殿下,家主也請太子殿下聽此琴音。”
公孫祈看着國人悠然自樂的樣子,他們可知城外的情況呢?他們不知,還是知道了依舊可以如此安然?此間雖是人間,亦像煉獄。
一曲終了,衆鶴鳴飛,國人相繼散去。
公孫端帶着公孫無慮前來拜見太子殿下,公孫祈看着公子無慮,他身穿白色綢緞做的禮服,金線勾着雲紋,頭飾玉冠,腰挂玉組佩,貌如輝月,形如清松,是此世佳公子。
公孫端見公孫祈看着無慮,笑着道:“吾公子比之太子殿下,何如?”
公孫祈身後衆人都覺得公孫端冒犯了,謝敏更是感到他對太子殿下的失禮,但上卿與太子的對話,他不該參與。
公孫祈坦然道:“孤自是不如。”
但她此行不是來和他的公子比儀态的,公孫祈沒有寒暄,直言問他:“上卿為何緊閉城門,不施顆粟?”
“殿下貴為太子,何必在意野人?”
公孫端沒有半分惶恐,他依舊神色坦然,隻是略有輕蔑,不知這份輕蔑是對着野人,還是關心野人的她。
公孫祈也曾和謝敏一樣以為公孫端會因她的前來感到惶恐,這說明他知道自己所做之事錯了,但他這副模樣分明是沒有介懷,坦然到根本不曾在意過累累白骨,條條人命。
這種坦然讓公孫祈感到恐懼,比他神色厲然更讓她害怕,她怕的是,人失去了憐憫之心,這比鬼怪更讓人恐怖。
她道:“野人也是人,是餘城人,是上卿的子民;也是宋國人,是孤的子民。”
公孫端失笑,他感到新奇,第一次見到公孫祈這樣幼稚的伯爵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