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果然是為質辛苦了,早些回國接受教誨才好。回安和前由臣為殿下講授一二:如果野人同國人一樣是殿下的子民,那當初先王又何必要設國野之制?殿下好好思量。”
也許這些城主都是這樣想的,隻是他們會做個樣子,沒有把事做得如此之絕。而公孫端連裝也不屑于裝。
公孫祈不再和他講道理,而是道:“如果孤命令上卿去赈災呢?”
公孫端笑着回應:“那臣會請太子殿下先到臣府邸休息兩日,再領會領會先王的旨意。”
謝敏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一時腦熱,拔劍抵在公孫端頸側,怒道:“太子殿下的命令上卿膽敢違背!”
公孫端絲毫不懼,他眄了謝敏一眼,而後輕蔑一笑道:“吾與殿下出自同宗,論輩分是殿下長輩,吾與殿下交談,爾又膽敢劍指。”
謝敏還未至弱冠,沒有經曆如此情境,冷靜下來心裡生起後怕,但劍舉起來了沒有再放下來的道理,隻能硬撐着,氣勢早就沒了。
公孫端沒有先前那般好脾氣,他對公孫祈道:“如果這是殿下的意思,殿下自然可以殺了臣,但背負着弑親的罪名,殿下可以自己斟酌。以及,就算殺了臣,臣也不會答應殿下的。臣先告退了。”
他又對公孫無慮和顔道:“不愧是吾兒,琴聲已臻仙音,無慮長大了。”
說完他就兀自離開了,留下了衆人各有所思。
公孫祈坐在輪椅上,心裡感到無助和惶然。
何謂國人,何為野人?
人與人之間的鴻溝,早就如天塹。
先王定下的制度,把人分為國人野人,然而人與人之間真的有什麼不同嗎?人與人之間真的應該有什麼不同嗎?
為什麼城外的人會餓死,城内的人能安然地聽仙音?她不懂這些,她隻知道自己看見了人們的痛楚,聽見了他們的哭泣,而自己無能為力。
“太子殿下,在下替父親為殿下道歉。”
父親在,他不會忤逆父親的意志,但是他知道自己父親作為臣子的确失禮了。公孫無慮行禮為公孫祈賠不是。
公孫祈淡淡地回應了他,繼續失神。
公孫無慮繼續道:“方才太子殿下所言是真的嗎?在下久居城中,家父也不曾講過這些。但是平日裡父親慈愛端和,城中人都很喜歡他,希望殿下不要與父親有誤會才好。”
公孫祈看着不谙世事的公子無慮,他就像曾經住在黎國的自己,于是心生感慨,對他說道:“無慮公子到城樓上一看便知。”
公孫無慮心生好奇,想要去城樓上親眼看看,于是他讓兩位侍從把他的琴先帶回去,請了家宰為他帶路,也請公孫祈陪他一道。
侍從們知道自家公子尤其珍愛他的七弦梧桐琴,領命離去了,但家宰明顯不願,他恭敬又慈愛地勸說道:“長公子不用理會這些俗事,家主大人都會處理好的。”
公孫無慮笑着道:“王翁,無慮今日成人了,再像往常一樣諸事不慮,如何為父親分擔呢?”
家宰還在猶豫,但随着公孫無慮的說辭漸漸動容,于是答應帶他前去。
衆人原路返回,一天之内吃了兩道癟,都是垂頭喪氣的,他們候在城樓下。巧心服侍公孫祈,樓渰要保護公孫祈,于是他們上去了城樓。
公孫無慮從隐隐聞見腐臭之味,到親眼看見了城外的餓殍,不可勝數。他先是皺眉驚恐了一下,而後神情又恢複了平和,隻是那雙見過苦難的眼睛再不能如往常一樣。
公孫祈看見他的神色,心裡歎氣,對他而言,這樣的景狀,意味着什麼呢?
公孫無慮對公孫祈道:“多謝殿下,在下今日才知父親犯了多大的罪孽,然而為人子,理應為父親承擔,還請殿下留父親一條生路。”
公孫祈還沒理解其中意思,公孫無慮又對家宰道:“王翁,請您回去告訴父親,澹求他去救百姓。澹不孝,不能陪父親母親百年,惟願雙親珍重。”
王翁反應極快,但話音剛落,公子無慮就從城樓上跳下去,隻留下環佩叮當的樂音。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天上不再像剛來時那樣有着血色,而是氤氲着一種柔和的淺黛色,白衣的公子從高高的城樓躍下,像仙鶴從餘城飛走。
隻有墜落的聲音和驚飛的烏鴉告訴她,他不是仙鶴,是一個人。
何謂人?
人有靈,從而會制造,能脫穎于百獸;人有情,從而知禮儀,能舍生而取義。
烏鴉一直在啼叫,聲音刺耳,讓公孫祈心亂如麻。
她望着樓渰,問道:“先生,烏鴉為何叫個不停。”
樓渰看着公孫祈淌下眼淚的臉龐,回答道:“它們為良知的死去而傷心。”
公孫祈突然想起她在書中看到的一句話,她低聲頌了出來。
“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淩霄,與造化者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