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府的庭院寬闊貴氣,有幾棵梧桐樹高大威武,是凰鳥鐘愛的栖息之所。
“王國克生,維周之桢;濟濟多士,文王以甯。”
鐘家幾百年多出宰相,鐘家人多是宋國的凰鳥,而如今鐘維之也撐開了梧桐蔭蔽,聚集了諸子凰鳥。
鐘桢都這麼說了,陸煉自然不會再對着幹,他随之道歉:“是在下僭越了。”
鐘桢笑着擺擺手,他道:“陸先生也請不要介懷,我同殿下都等着先生的高見呢!”
這話又挽回了陸煉的自尊心,他也不再糾結于這些次要的事。
陸煉自信坦然,朗聲道:“公主殿下的三個問題,在下也有一番考量。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在下認同董兄所言,衆生并不平等。天生萬物,有美有醜,有高有矮,自然也有貴有賤。君主應天命而生,降雷霆雨露于萬民,以一人衡量萬人,是故君為重,民為輕。
“第二三個的問題的答案,在下則另有所執。
“首先,宋國徭役必需要加重。正如面對強盜,拿玉石使其明悟,則反受其害;而拿鞭撲使其忏悔,則保全自身。如今季國正是這盜竊他國之賊,以仁義相勸,反受其辱。吾國當痛定思痛,練精兵,鑄利器,修城防,積粟糧,以萬全之備嚴陣以待,方能于亂世得一席之安。
“其次,成王敗寇,自古勝者為正義。何為正義何為不義,向來是君主宣告萬民的話術。唯有存活下來,才能說自己是正義之師。是故這破局之法也簡單,以絕對之實力安于此世,言:宋乃正義之師。此即正義。”
陸煉這一家的思想原本還要更激進的,但是入鄉随俗,在宋國安和這片溫和的土地,他要是敢說出争霸天下者為正義之師,估計這席上也沒有他的位置了。
這便是近年在宋國時興起來的主張,既然敗于虎狼之師,那麼自己也要擁有虎狼之師的能力。
在季國正是以這種思想為主,他們不覺得仁義能治理好國家,正如仁義盛行的宋國都會出現餘城這樣的慘劇。以嚴厲的刑法來杜絕臣民作惡,才是治世的良策。
這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讓衆人也為之贊歎不已,除卻主張仁義的,其餘多數人都是持此觀點。
公孫祈也行禮感謝了。
梧桐葉偶爾掉落下來,清爽而不蕭瑟。
這樣的想法使她想到了南城那日的筵席,楚夫人以桃花酒相待,讓她第一次開始思考這個國家應該何去何從。
一晃過去這麼久,她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她的眼睛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創傷,便再也不能閉上。
自陸煉說完後,再沒人站出來陳述觀點了,有其他想法的人也多是在同身邊人讨論,一時席中熱鬧起來。
公孫祈也以為沒有人會再回答她的問題了,她在回味方才的兩種觀點,都有道理,也都不能完全解答她的疑惑。這其中還有許多問題,比如要如何讓其他諸侯國行仁義,比如先主效仿先王分封土地,宋伯并不會直接管轄地方城邑,如何調動舉國上下行事。
這時一位白衣白發的老者從邊遠的席中站了起來,他臉頰绯紅,步态不穩,還提着玉酒壺給自己灌酒。
他向公孫祈這邊走來,搖搖晃晃,一身酒氣,衆人都避之不及。
他邊走邊晃邊喝邊道:“我曾聽聞南風想帶給北方溫暖,于是使勁地吹,最後消散在途中;我曾聽聞北雨想帶給南方涼爽,于是使勁地下,最後停歇在途中。
風與雨都是世界的造化,他們本該順應天地的道理而逍遙地度過一生,卻因為不必要的執念而留有遺憾。南方固然炎熱,北方固然寒冷,然而它們順應了天地的造化,無所為卻逍遙。”
老者說完這番話也來到了公孫祈身前,她的一身酒氣撲面而來,公孫祈覺得不适,卻也從容地仰視着他。
老者突然發笑,像個頑童般,道:“你這女娃,年紀不大,煩惱卻不少,不妨把這煩惱都放在老朽這裡罷!”
說完他自顧自地拿走了剩下的所有木犀花枝,一股腦地都簪到頭上,花香濃郁,他像戴着花冠,雖是白發簪花,卻另有一種韻味。
把所有花都簪好了,他才提着酒壺搖搖晃晃要出府去,“鐘家小子,這酒我替你喝了,味道不賴!”
他給衆人留下了搖晃卻灑脫的背影,和他今天剛學會的歌,他按照自己編的調子不成曲地哼唱,“月初東山,千裡明焉……”
好一個奇特的老人,在場有心生崇拜進而向往的,也有面露不屑嗤之以鼻的。他們又開始交談起來,有繼續闡釋自己觀點的,也有圍繞着老者所言開始探究的。
木犀花的香味還環繞着公孫祈沒有散去,老者的身影也在她的腦海還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