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控訴的始作俑者站在門外,面無表情冷眼掃過,便站在門外望天。
高掌櫃被荀舫的态度氣得仰倒,恨鐵不成鋼對溫嶼道:“娘子,我念在溫舉人的份上,才給你做了這些年的掌櫃。我的話,娘子從來不聽,倒是姑爺一發話,你就當做天大的事,也不想想,姑爺那些荒唐主意,如何能賺到大錢!”
溫嶼上前,彎腰将凳子撿起來放好,招呼高掌櫃坐着說話,她也坐了下來,問道:“高掌櫃,究竟發生了何事?”
高掌櫃手撐在膝蓋上,瞥了眼門外的荀舫,生氣地道:“還不是怪姑爺。前些時候,姑爺突然跑來繡坊,他嫌棄繡坊買賣不好,要将巧繡坊做到明州府,全大周都有名!”
說到這裡,高掌櫃愈發火大,再轉頭去瞥荀舫,隻恨不得淬他一口。
“翠柳巷是什麼地方,周圍住着小門小戶,平時街坊鄰裡來買個荷包,一塊手帕。誰家女兒出嫁,幫着繡個喜字福字罷了。錢雖賺得不多,勝在穩當。姑爺卻要做大,從他管着的布莊拿了好些绫羅綢緞來,讓繡娘改繡富麗堂皇的繡屏,十八幅的銷金裙,瓜瓞連綿的雲肩!一寸缂絲一兩金,如此貴重的衫裙,本錢值幾何,繡出來,本錢又值幾何,買得起的人家,如何會來巧繡坊這種地方買?”
高掌櫃說得唾沫橫飛,手一通亂指亂搖,着實氣得不輕。
溫嶼靜靜聽着,她同意高掌櫃的話,做買賣,成本與銷售非常重要。
“最最重要之處,如此金貴的布料,如何配色,繡何種花,如何裁剪,需要手藝精湛的繡娘把關,畫花樣,再針繡。一個手藝精湛的繡娘,一月工錢得十兩銀子起。就是拿着銀子,也難以尋到。人家早就被世家大戶找了去,去了京城進文繡院,伺候公主娘娘們!”
溫嶼默默點頭,繡娘是繡坊的頂梁柱,手藝的好壞,關乎着繡坊的存活。
“繡坊的幾個繡娘,手藝最最好的黃娘子,一月拿三兩銀子,活了三四十年,連寺绫碰都未曾碰過,如何能繡雙面的繡屏,做那貴人主子們才穿得起的銷金裙!且鋪子賺的錢,都被娘子全部拿了去,已經欠了繡娘好幾個月繡娘的工錢,她們靠着月俸養家糊口,成天來讨要工錢。娘子得趕緊想辦法與她們結清,都是鄰裡街坊,我的這張老臉!”
高掌櫃擡手,啪啪拍着自己的右臉,“還要呐!”
溫嶼算了下荷包中的錢,轉頭四望。
所有的金銀,加上這間前鋪後院的宅子,不知可支付得起拖欠繡娘的工錢。
溫嶼還未算清楚,高掌櫃接着憤憤說了下去:“先前荀家老大荀柏帶着人來了,二話不說就開始到處翻找,打砸。我攔不住,還被他們打傷了。旁邊的鋪子聽到動靜,趕着來看究竟。荀柏稱姑爺乃是荀家的野種,他怕事情敗露,從家中的鋪子偷了布料,荀老爺已經知曉,被氣得病倒在床。荀柏要清理門戶,将姑爺逐出荀氏,趕出荀家。姑爺偷拿的布料,當然要找回去。荀大少爺還稱少了布料,揚言會再來讨要。”
工錢都不一定結得清,又欠了荀家的布料。
溫嶼暗自歎了口氣,關心問道:“高掌櫃,你可有受傷?”
“我就些皮肉傷,上了年歲,一把老骨頭,受不住驚吓。”高掌櫃自嘲道。
溫嶼微松口氣,道:“人沒事就好。”
高掌櫃跟着說是,眉頭皺起,想着荀柏的那些話。
他倒不相信荀舫非荀大福親生,荀柏幾兄弟不滿荀大福偏袒荀舫,彼此不和之事,高掌櫃早就知曉。他認為荀柏隻是找個借口,要從荀舫手上搶奪家産罷了。
旋即,高掌櫃一愣,狐疑地打量着溫嶼,再轉頭看向門外的荀舫,察覺到了兩人不對勁。
溫嶼頭發衣衫濡濕,臉色青白,一看就病恹恹。荀舫再沒了以前的意氣風發,比天氣還要陰沉。身上衣衫髒污,皺巴巴像是從壇中挖出來的鹹菜,頭頂盯着兩個青青紫紫的包,臉頰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娘子,你們如何弄成了這般模樣?”高掌櫃問道,他似乎想到什麼,驚聲道:“莫非,荀柏所言為真?”
溫嶼道:“荀家将我們趕出來了。”
“你.......你.......哎喲!”高掌櫃一拍手掌,跳起來煩躁無比轉着圈,再停下來,難以置信盯着溫嶼。
“姑爺在荀家長大,荀大福看做眼珠子般疼愛,要非自己的親生兒子,能将最值錢的家産交給姑爺?再說了,荀大福做了一輩子買賣,他能被大字不識的婦人栽贓了去?”
高掌櫃哀歎聲連連,又焦慮不安,“兩個大活人,怎能就讓他們趕出來了。娘子,你已長大嫁人,這般天大的事,不經腦子想個明白?大郎不争氣,敗光了家産,如今不知躲到了何處去。溫氏就剩下這間鋪子,還欠着債。娘子也别嫌我話說得難聽,就憑着你與姑爺,隻這間鋪子,你們也保不住。你趕緊回荀家去,就說要去報官,讓官府來斷!”
溫嶼深深蹙眉回憶,現在她腦中空空,對高掌櫃認識模糊,隻記得他是跟着原身父親多年的老掌櫃。
有溫舉人這層關系在,高掌櫃興許會向着她幾分。
隻是溫嶼不認可高掌櫃的說法,原身已經長大嫁人,又是他的東家,不該把她當做傻子來看。
溫嶼能看得出高掌櫃的輕蔑,原身也一定能感受到,能聽他的話才奇怪。
再者,先前進屋時,高掌櫃應該先解釋當前的情形,再發洩怒火。
現在他也隻對着溫嶼噼裡啪啦訓斥一通,聽上去是在為她好,實則并非如此。
她與荀舫形容凄慘來到繡坊,高掌櫃看在眼裡,卻并未過問緣由。
他做了多年的掌櫃,主次不分,若非他打心底看不起他們,就是他能力不足。
風從大門吹進來,溫嶼渾身像是被泡在冰水中。她抱緊手臂,道:“高掌櫃,我不回去了,以後就住在鋪子裡。時辰不早,我得去收拾一下。”
高掌櫃見事到如今,溫嶼還不肯定他的話,臉色頓時黑沉如關公。
“娘子主意大,既然我勸不住,再多說就讨人厭棄。巧繡坊如今這般模樣,留我這個掌櫃也沒用。欠我的兩個月工錢,我看在溫舉人份上,就不跟娘子要了。”
高掌櫃冷聲說完,走到櫃台後,從底下翻出兩本賬冊、鎖匙,往櫃台上一扔:“繡坊的賬目,門鎖都在這裡。娘子且收好了!”
擡頭不見低頭見,溫嶼不願與高掌櫃鬧翻臉,她站起身,歉意地道:“高掌櫃,多謝你看在阿爹的份上,看着鋪子這些年。按理說,鋪子離不開你。隻現在鋪子什麼都沒了,留你下來,也付不起工錢,哪好意思讓你白做工。我也不強留你。等到鋪子重新開張,付得起工錢的時候,我再來請高掌櫃,還望那時,高掌櫃莫要計較,再來替我掌管鋪子。”
難得聽到溫嶼的好話,高掌櫃臉色勉強好轉了些。他沒再說什麼,擡了擡手告辭,走出屋,看都不看荀舫,徑直揚長而去。
溫嶼順勢朝屋外看去,荀舫不知何時來到門口,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聽着他們說話。她現在沒力氣跟他解釋,道:“你快進來,還有很多事要做。”
荀舫沉默片刻,慢慢走進屋。溫嶼拿起舊衫與賬本,往側門走去,道:“關門。”
大門在身後吱呀一聲關上,門闩插進門槽,荀舫跟在了她身後。
溫嶼穿過夾道,打量着眼前的天井與房屋。
四下收拾得還算整潔,天井地上鋪着青石,上面濕漉漉,一顆歪脖子桂花樹斜伸過來,地上飄着幾片落葉。
右側繡娘的屋子,繡繃被砸爛,凳子翻到在地。庫房也一樣,裡面的櫃子斜靠在牆上,櫃子空蕩蕩,地上散落着一些被撕爛的紙張。
茶水房裡的茶盞與瓶瓶罐罐,被砸碎在地,鹽與茶沫混在一起,撒得到處都是。放鍋與溫水的竈口都空空,上面的鍋不見蹤影。
雜物房是間矮草屋,裡面堆着半捆柴禾。草屋沒甚值錢之物,估計荀柏的人沒來過。挨着雜物房有口井,木桶也完好系在井沿邊。
再去正屋,裡面一樣遭了殃,桌椅案幾傾倒在地。不過屋子裡面本身沒甚家什,看上去倒還整潔。東西兩間屋,裡面擺着空床,空櫃子,木榻,除去櫃子打開着,屋子得以保存。
溫嶼繞着走了一圈,回到正屋,她去扶翻倒下的椅子,荀舫站在那裡冷眼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