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覺到她不自然的反應,謝淵眼中閃過一絲苦澀。
他忽然輕笑道:“年紀不大,你操心得倒不少。”語氣溫和,仿佛真的信了她的說辭。
謝淵面露無奈:“整日就知道說這些哄人的話,你若肯把這心思用在讀書上,說不定比我還先考中進士呢。”
楊桃擡眼偷瞥他神色,卻隻見到那張臉上一貫的從容笑意,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銳利目光隻是她的錯覺。
她換上狗腿子的笑容:“這怎麼會是哄人呢?少爺還不知道我,向來是最老實不過的。我說你能考上進士,當然是因為少爺本身就優秀!雖說人的潛力無限,可努力也得有人鼓勵才能長久堅持呀!”
太康主街每到夜晚便仿佛星河傾瀉人間,燈籠紅紗織就霞帔,将長街裹成流金的緞帶。
在這樣流光溢彩,熱鬧喧嚣的街市中,謝淵卻隻能看見楊桃臉上對未來期待的神采。
“少爺讀書厲害,将來中了進士自有大前程!我雖沒有那個讀書的腦子,又是個小丫鬟,可做點心的手藝還能拿得出手,若哪天成了點心界的大師傅,也算是大出息啦!”
謝淵望着她眼中映出的璀璨燈火,忽然道:“這就是你最想做的事嗎?”
楊桃一怔,突然意識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忙着找補:“這……我的意思是,日後你要是成了官老爺,我也不能拖後腿嘛,若是将來、将來......”她急中生智,忽然想起四喜曾對自己說的話:“将來夫人見我手藝不錯,說不定會讓我當廚房的管事呢!”
謝淵皺眉,夫人?
楊桃感覺自己找到了一個上進的好借口,忙不疊地表忠心:“沒錯,就是這樣,日後少爺成了婚,肯定就不能帶我出門了,難得現在在外邊可以賣點心,我要再接再厲,将手藝練得爐火純青!梁先生不是說了,貴婦千金們最喜歡新鮮玩意兒了,不是我吹牛,我做的點心,跟八寶齋的也不差哪裡嘛,夫人肯定喜歡......”
她越說越激動,卻沒注意謝淵在一旁臉已經黑了。
他咬牙道:“我倒是不知自己竟這樣無用,做了官還要你這般費心去讨好人?”
楊桃也不指望他能理解小丫鬟的生存之道,若是她等到謝淵成婚還恢複不了自由身,讨好女主人才是正道啊。
她歎了口氣道:“這與少爺做不做官有甚關系,如今家裡是夫人管家,日後肯定就變成少夫人啦,我也得替自己想想前程才行啊。”
這是什麼鬼前程?
謝淵仿佛被一口血堵在喉嚨裡不上不下,說她膽子小,可偏偏總會在他意料不到的地方膽大得很。好似他身邊才是龍潭虎穴,需要她謹小慎微到這幅模樣去謀活路。
他不禁開始沉思,除了身上的虛名,他如今還有什麼呢?
既沒有做生意養家的能力,自己又是這樣糟糕的身世,就算讀書還有幾分天分,可随之也引來了謝家那群人試圖對他的掌控。
看着一臉雀躍穿梭在人群中的楊桃,謝淵第一次遲疑了。
他能給她什麼呢?
念頭一起,謝淵便被深深困住,可還沒等他想到解決的辦法,另一件讓他頭疼的事便已接踵而至。
這日,當青灰的暮色如潮水漫過天際,将一切輪廓變得朦胧,漸漸稀疏的蟬鳴最後幾聲也拖得綿長,像是在與白晝作别。
謝淵坐在正廳裡,看着主位上被溫暖燭光映得面容溫和的人沉默不語。
而謝濂聽完謝集英帶來的消息卻十分激動,難得對他語氣熱絡道:“這天也要黑了,一會兒就在家裡用飯吧,你也好正好跟阿淵說說赴宴的規矩。知縣大人辦的宴席想必不像咱們家裡随意,到時候犯了忌諱就不好了。”
謝集英踏着夕陽來到四房,且帶來了知縣大人的請帖,邀他三日後去府上赴宴。
士人與商人間仿佛隔着一道天塹,前者受人尊敬、仰慕、推崇。而後者卻因逐利受人輕視,這其中的區别,每日行走于生意場上的謝濂最有體會。
謝淵成為生員,如今還要去赴縣令府上的宴會,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讓謝濂覺得他們家是真要改頭換面了。
謝濂捧着那副燙金請帖心頭激動,沒注意到謝集英聞言嘴角似有似無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很快恢複了平靜。
他語氣如往常一樣謙遜:“既如此,今日便打擾四叔了。知縣大人最是惜才,所以常辦這樣的宴會與學子們交流相聚,沒去青州讀書前我倒也常去,也不知如今變成什麼模樣了,好在這回有阿淵一起,說不定我還要指望他打入如今的年輕人隊伍裡。四叔不用太擔心,我與阿淵是一家人,不論何時何處,自會照應着。”
語畢,謝集英端起茶盞送至唇邊。
謝濂聽到他在“一家人”幾字上重了語氣,面上的笑容一頓,局促的視線在謝集英和謝淵身上來回切換,最終有些讪讪将手中的請帖緩緩放下。
察覺到謝濂尴尬神色的謝淵眼中一冷,随即将自己手邊的點心端起,起身徑直走到他身邊放下道:“晚飯估計還要好一會兒,父親在外忙碌了一日,先用些點心墊墊肚子,别餓壞了身體。”
謝濂錯愕了一瞬,他看了看自己手邊的幾盤點心,又看向謝淵遞來的鹹米角,心口那點子說不清的情緒忽然間就不翼而飛了。
四房一家四口如今都喜歡楊春娘做的鹹口點心,現在芋頭不對月份,所以今日她做的是鹹米角。
薄薄的米漿面皮包裹着節瓜蝦米内陷,鮮美又不失清爽,在飯前墊肚子最合适不過。
今日有客,梅香上了好幾樣從外邊買回來的漂亮糕點,卻照常給謝淵端來了家裡常吃的鹹口點心。
謝濂不愛吃甜的,他又餓不得,謝淵擔心父親于情于理,隻是這在謝集英看來未免太過刺眼,偏偏他還不能表現出什麼,隻能借茶盞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