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淵終于見到這位太康縣令,與他想象中的不同,崔卯面上看起來很是和善。
那雙背負着的雙手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
這全然不像個地方官員的手,倒像是翰林裡那些終日執筆的清貴文人。
這在謝淵眼中,越發覺得此人帶着股道貌岸然的意味。
“集英見過大人。”謝集英躬身行禮,聲音裡帶着恰到好處的恭敬。
謝淵也順勢道:“謝淵見過縣令大人。”
崔卯轉過身來,臉上果然帶着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細紋随之舒展。他擡手虛扶:“今日私宴,不必講究這些虛禮。”聲音清朗,絲毫不見老态。
他視線又落到一旁的謝淵身上,見眼前少年身姿挺拔如青竹破土,眉目清朗疏闊,目光沉靜從容,還帶着股超乎年齡的持重,在這園子的一群人中顯得格外出衆,不由感歎這謝集英倒是生了個好兒子。
“你就是謝淵?方才你好像對我這園子的龍湫有幾分見解,可是去過南方?”
謝淵微微躬身,語氣從容:“回大人,晚生慚愧,未曾親至南方。隻是平日聽先生講解《水經注》《輿地紀勝》等書,見其中記載雁蕩山大龍湫'飛瀑懸空,如白練垂天',适才見園中引水疊石之妙,頗有幾分神韻,故而鬥膽猜測。”
崔卯點頭,讓人在一旁石凳落座,又讓丫鬟上茶。
“你在城外的書院上學?聽說那位陳山長收學生極嚴,怎麼平日不忙着鑽研四書五經,倒有閑暇涉獵《水經注》?”
聽他提起書院,謝淵開始猜測他的目的,面上卻恭敬垂眸回道:“先生确實從不在課業上允許我等馬虎,隻是他道'經書是米糧,雜學是鹽醋,若隻囫囵吞米,終究食之無味',所以平日常讓我們多看這些典籍來佐證經義。譬如讀《禹貢》時,便叫我們對照《水經注》看九州山川脈絡。學《春秋》時,又讓參詳《左傳》《國語》互證。晚生愚見,山長是要我們明白聖賢之道本就在天地萬物之間,非獨在書本上求之。”
崔卯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即便他未親自前去求證,可從此人教學的方式來看,确實很符合他聽說過的,陳氏一族獨有的治學之風。
他看向一旁眼中驕傲難掩的謝集英笑道:“謝老弟,這可就是你不對了,家裡有這麼優秀的孩子,怎麼平日總藏着掖着呢?我這園子還有幾分趣味,日後可要帶他常來看看才是。”
謝集英臉上浮現出恰到好處的謙遜與無奈,拱手回道:“承蒙大人擡愛,這孩子年幼不知禮數,怕貿然登門反倒擾了大人清靜。”
他頓了頓,又含笑補充道:“不過他确實勤勉,若大人不嫌他愚鈍,謝某改日定會再帶他登門聆聽教誨。”
崔卯微笑颔首,又看向謝淵:“此次邀你來也不為别的,我這兒辦了個家塾,也有不少學生,時常聚在一塊探讨學問。可惜他們今年一個也未能通過院試,你經義紮實,又難得能将雜學融會貫通,正好可與他們交流些心得,好讓我這群學生也能早日學有所成才是。”
說着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長随:“他們年輕人聚在一塊,吩咐底下人都好好伺候着,不可怠慢。”
那青衣管事鄭重應下,又擡手請謝淵:“謝公子,這邊請。”
說話間,崔卯和謝集英隻含笑看着謝淵起身,他下台階時借着高處巡視四周,這才發現與他同齡的另一波人在園子内圍,而謝集英他們正要跟崔卯前往内廳,顯然他們才是此次宴請的對象。
難道不是為了書院的事?
謝淵皺起眉,卻更加不敢掉以輕心。
他留意着四周狀況,對旁人的打量與竊竊私語半點不關心,隻站在幾株海棠樹前暗暗思忖。
殊不知早已有不少視線在他一踏進這個園子時就已經開始關注他,見人被縣令大人請走,又讓管事送他過來,他們本想着接下來他就該自覺些過來與他們問候寒喧,他們也就能勉為其難地接受這外頭書院的人進入他們的圈子裡了。
誰知謝淵根本不打算搭理他們,這算什麼,他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
今年縣令家塾前往府城赴考的有幾十人,崔卯還請了不少往年的生員,還有不少先生和博學多才,通經曉史的鄉紳等,園中衆人三三兩兩聚作一處,上百道目光俱是驚疑不定。
聽說這人小時候差點将自己的親弟弟害死,被親爹打斷腿又過繼出去,差點被謝家逐出家門。
沒想到如今走了狗屎運被擢為廪生,還一副不屑與他們同流合污的模樣,想必心中正暗自得意。
一群人神色各異,甚至已經有人開始腦補謝淵這會兒是在嘲笑他們技不如人,還是根本沒将他們放在眼裡。
其中以高瓊為首的一派臉色最是難看,他曾祖父乃前朝進士,曾曆官青溪知軍,雖然因為前朝官場混亂不幸受牽連被罷官回鄉,可也是平通鎮上數一數二的鄉紳氏族,跟這些商戶出身的人可不是同一個檔次。
高瓊向來以門第自矜,素來隻有旁人逢迎的份,何曾被人輕慢過?
謝淵說白了是不識擡舉,以為自己考上功就自此改換門庭,殊不知這路還遠着呢。
果不其然,他這廂才剛皺了眉頭,便早已有人察言觀色地湊了上來道:“這人好大的架子,按理說高兄你比他年長,見了人他也該問候一聲才是,剛才他分明看見你了,卻扭頭走向一邊去,真是......”
那人故意拖長了聲調,眼睛卻在高瓊臉上打轉,見他眉頭越皺越緊,便又添油加醋道:“要我說啊,他這是仗着得了縣令大人幾句誇贊,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謝家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商戶出身,也敢在高兄面前擺譜。”
高瓊冷哼一聲,卻不接話,好似多講一個字都會沾上銅臭氣一樣。
這時旁邊另一個人也接話道:“高兄清貴人家,自然不屑與這等人為伍。真不知縣令大人請這樣的人來做什麼,平白毀了今日這宴的氣氛。”
高瓊指尖摩挲着腰間玉佩,這時才淡淡道:“商戶出身,不知禮數倒也正常。”
那人觑着他的臉色,突然心生一計笑道:“高兄心胸寬闊,自是不會與他計較,可我卻看不得這狂妄之人在此,不如......将他支走,也免得大家看着礙眼?”
高瓊撇了他一眼,口中說着:“别過分。”眼中卻也起了看好戲的意思。
那人心領神會,卻一本正經地回道:“這是自然,咱們可是正經人,哪裡能使出來什麼手段呢。”